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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牌故事新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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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明朝嘉靖年间。
初秋,天高云淡,阳光明媚。
衡阳城门口,两个公差正在张贴一张告示,吸引了过往行人。
“又要杀人了。”一个头戴白方巾秀才模样的男人说:“杀的还是两名女子。”
“嗯,告示上说,一个叫金花,一个叫金杉,大概还是两姐妹吧。”另一个穿短褂的男人搭讪道。
“老兄看告示也太不仔细了,她俩不同姓。”白方巾说:“你看,一个是胡氏金花,一个是岸婄氏金杉,怎么会是姐妹呢?”
“惭愧,我识字不多,献丑了。”短褂说:“怎么还有姓岸婄的?”
“岸婄不就是暗陪么。”旁边一个中年人插话道。
“何谓暗陪?”这下白方巾也不明白了。
“暗陪就是暗娼。”中年人说:“这种女人最不要脸了,该杀!”
“对,暗娼最不要脸。”白方巾说:“既欲为娼又不敢明来,真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就是一个两面人。”
“诸位说的不对,那个岸婄金杉是个倭寇。”一个贴告示的公差告诉大家。
“衡阳还有倭寇?”白方巾觉得有些奇怪。
“倭寇最鬼了,就是鬼子。”中年人说:“倭寇无恶不作,无孔不入。虽然主要骚扰沿海,有个把人潜入衡阳也不奇怪。”
“没见过倭寇长怎么样,这斩倭寇可一定要来看。”短褂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倭寇有什么好看的?听说都是小矬子,罗圈腿。”中年人说:“不过那女倭寇长怎么样,倒是没听说过。”
“倭寇还有女的?真是奇事。”另一个穿黑布衫的说。
“倭寇也是人,是人就有男有女,谈何奇事。”旁边一个反驳道。
“听说那胡金花是贺总兵的外甥女,连她也要问斩?”又有人议论起来。
“这样一个千金女,绑赴法场时不知道会怎么样表演,一定好看。”这话题引起了众人的关心。
那个年代娱乐不多,爱看热闹的人不少,犯人出红差自然也是值得一看的热闹场景。如果出红差的是年轻女子,那就更有看头了。再如果出红差的一次是两名年轻女子,那看点就又增加了一倍。而这次要出红差的不但是两名年轻女子,而且还居然一个是外国人,一个是官家小姐,那简直就是衡阳城里百年不遇的盛事了。
所以,围过来看告示的人越来越多了。
那告示究竟是怎么回事,还须从几个月前的清明时节说起……


南岳衡山,山明水秀。
那一天正是清明佳节,桃红柳绿,春风拂面。山间小道上一行人正在踏青游春,走在中间的是衡阳总兵贺天霸的三公子贺三郎和他的表妹胡金花。管家贺成领着四个家丁簇拥着这一男一女。那胡金花今年刚好二十,尚未婚配,长得有几分姿色,并颇有心计。她一心想成为贺府的三少奶奶,对贺三郎频送秋波,这次游春也是她极力鼓动而成行的。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贺三郎却是个花花公子,他并不愿意早早娶了这个心眼比自己多得多的表妹,被她拴住,妨碍自己沾花惹草,所以一直对她不冷不热。
“三郎哥,你看这一对蝴蝶多好看呀!”胡金花指着花丛间的蝴蝶对贺三郎说,却只见贺三郎的眼睛根本就没有朝她指的方向看,而是死死地盯着远处正向他们走来的一个青年女子。
那青年女子叫王玉环,年方十八,母亲早逝,父亲王志坚在戚继光帐下从军。清明出来给母亲扫墓,归途中遇上了贺三郎一行。贺三郎见王玉环面似桃花,相貌俊俏,被一身素衣素裙衬托得如出水芙蓉,楚楚动人。贺三郎立刻拦住了王玉环的去路,嬉皮笑脸地上前问道:
“请问姑娘,欲往何处?陪本公子一起游春如何?”说着贺三郎还动手想摸王玉环。
“让开!我不认识你。”王玉环拨开贺三郎的手,转身快步离去。贺三郎连忙紧紧追赶。胡金花见贺三郎不理睬自己,反而与那女子调情,十分气恼,也跟了上去。到一座小桥上,她赶到了贺三郎身边,不高兴地说:
“这等乡下女子,不识抬举,怎值得三郎哥动情?我们回去吧。”说着,就推了贺三郎一把。
那贺三郎正紧盯着王玉环追赶,猛不防被胡金花推了一把,脚下一踩空,竟从桥上跌落,掉进了深谷。贺成见公子坠崖,大吃一惊。自己作为管家,如何能脱得干系,贺总兵一定不能轻饶了。他跟随贺总兵多年,知道这位总兵老爷是杀人不眨眼的。于是赶紧说:
“表小姐这下闯大祸了,您赶紧回老家吧。我们几个下人也赶紧散伙,各自逃命去吧。”
“我闯什么祸了?害死三郎哥的凶手是她。”胡金花指着王玉环说:“你们赶快把她抓起来交给老爷,将她严办,替三郎哥报仇。”
“表小姐是说……”贺成还没有完全明白胡金花的意思。
“这还不明白?三郎哥是这女子推下悬崖的,你们都是证人,是不是?有谁说不是的吗?”胡金花连说明带威胁地对众人说。
“还不快去把那女子绑起来!”贺成领悟了胡金花的意思。命令家丁们说:“回去后老爷问起,大家都要按表小姐说的那样说,谁说错了谁就得掉脑袋,明白吗?”他觉得胡金花这主意虽然狠毒,倒也给自己和家丁们指了条出路,可以不必逃亡了。家丁们自然也都明白了,立刻追赶王玉环要拿她复命。
王玉环只顾往前跑,意在尽快摆脱那恶少,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听见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只道是贺三郎还在追赶,愈发加快了脚步。但是她不过是走得快些,哪里知道后面的家丁却是在拼命地追,所以不一会就被追上了。
家丁们掏出绳子,扭住王玉环就要捆绑。
王玉环身子一抖,挣脱了家丁,质问道:“你们凭什么绑人?”那王玉环虽是少女,但自幼随父习武,颇有武功,这几个家丁根本就绑不住她。
“你害死了我家公子,要绑你见官。”贺成说:“公子坠崖了。”
“什么?你家公子死了?这于我何干?”王玉环话虽这样说,但突然听说公子死了,心里也不免吃了一惊,那贺三郎虽然可恶,但恶不至死。大概是他为了追自己不小心失足坠崖,这倒真有点对不起他了,反正公子又不是自己害死的,去见了官说说清楚也好。想到这她就不再反抗了。说:“见官就见官,我也不怕跟你们走,见了官总能说清楚,也免得不清不白的。”
家丁们这才上前,拧住王玉环的胳膊,又准备捆绑了。
“我跟你们走就是了,绑我干什么?”王玉环虽然答应跟他们走,但是一个姑娘家家的,怎能随便被几个男人捆起来呢?她又一次挣脱了。
“这位妹子怕是误会了。”胡金花见状,笑咪咪上前地对王玉环说:“你既说不怕跟我们走,见了官总能说清楚,胸怀坦白,又何必怕绑呢?难道还真是心虚了不成。”
王玉环哪有胡金花这等心机,被她一捧又一激,立马双手向后一背,说:“本姑娘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要绑就绑吧。”
家丁们把绳子搭在王玉环肩上,准备将她五花大绑。
“捆我的双手还不够,真要五花大绑呀?”王玉环又有些不愿意了。
“姑娘武功好,还是五花大绑踏实些。”胡金花说:“就先委屈一下吧。”
王玉环不再说什么,就听由他们随便绑了。
家丁们用绳子穿过王玉环的腋下,在胳膊上绕了几圈,捆上双手后又在她胸前打个交叉。捆得很紧,绳子深深地陷进肉里。
“哎呀,捆得也太紧了。”王玉环虽有武功,也觉得疼痛难忍。
“缚虎不得不紧,得罪了。”贺成说。
王玉环已经没有办法反抗了,被他们推推搡搡地押到总兵府。


贺总兵最近心里挺烦。
倭寇骚扰沿海已经多年,先前倒也没有他衡阳什么事。可是前不久,兵部却下了一道公文,要衡阳负责戚家军的军粮。连筹集到押运,都落到了这位衡阳总兵大人身上。虽然巡抚衙门也向衡阳府各县发文,令各县按分摊的数额筹粮交总兵府,可至今还未见哪个县交来军粮。即使各县把军粮都筹齐了,这押运的担子也是不轻呀。
朝廷其实也有难处,浙闽一带倭寇猖獗,东南糜烂,连年用兵,耗费巨大。不但当地军粮难筹,邻近各省也有被袭之忧。自古道:“湖广熟,天下足”,对朝廷来说,从衡阳府调粮自有其合理性。然而,对贺总兵来说,这就成为一件烦心事了。
“金花何在?”贺总兵身边的儿子三郎不争气,有事倒反而经常找胡金花那个外甥女商量。那胡金花聪明多智,有时比幕僚还更有办法。
“表小姐和少爷一起外出游春了。”下人回禀道。
真是漏屋偏逢连阴雨,贺总兵心里越烦,却越有坏消息传来。
过了一会,只见贺成气急败坏地跑进来说:“老爷,不好了。三少爷游衡山,坠下悬崖,怕是……”
“什么?”贺天霸一听,立刻如五雷轰顶,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吼道:“还不快去寻找三郎!”
贺成闻听赶紧退下,急匆匆地带人去搜寻三公子。
这时,胡金花也进来了。
“舅舅,表哥被一女子推下悬崖,不知所踪,性命堪忧。”胡金花抽泣着说道。
“什么女子如此大胆,竟敢把三儿推下悬崖?”贺天霸愤然问道。
“那女子叫王玉环,武功了得。”胡金花说:“表哥向她问路,她却把表哥推下了悬崖。”
胡金花这个故事本来编得并不高明,要问路,家丁和管家都可以去问,根本用不着少爷亲自出马。就算是少爷出马,人家与你无冤无仇的,凭什么问个路就要推人下悬崖?贺天霸官至一方总兵,并不弱智,当然不会这样就轻易相信了。但此时贺天霸已经气昏了头,所以对胡金花的谎话也居然相信了一半。他问道:“那个王玉环现在何处?”
“凶犯已经就擒,现就在门外。”胡金花答道。
“还不带上来,本帅要亲自审问。”贺天霸吩咐道。
两个家丁立刻把王玉环带了上来。
贺天霸见那王玉环,确是个妙龄少女。被这么一绑,更显得英气焕发,有点女侠的样子。对刚才胡金花的话又增加了一分相信,已信了六分。
“绑着的姑娘,姓甚名谁?”贺天霸发问了。
“小女王玉环。”王玉环没有见过官,也不认识贺天霸,见总兵府像个大衙门,见贺天霸像个当官的样子,就认真地回答起来。
贺天霸吩咐胡金花做笔录。为了让王玉环回答问题时没有心理负担,他下令给她松绑。
“谢大人。”松绑后王玉环感觉胳膊一阵麻木,虽然酸痛,但毕竟轻松了。觉得这位老爷人还不错,回答问题果然更加随意而不假思索了。
“你今日可去过衡山?”贺天霸问。
“小女去过。”王玉环的回答部分证实了胡金花谎言:她在现场。贺天霸觉得胡金花的话已有七分可信了。
“你可曾习武?”贺天霸问。
“小女自幼随父习武,略知一二。”王玉环的回答又部分证实了胡金花谎言:她有武功。
“自幼习武却只称略知一二,为何这般谦虚?”贺天霸觉得王玉环果然问题不少,对胡金花的话相信八分了。
“大人面前,小女惶恐。”对这个问题王玉环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却使贺天霸有九分相信了她就是凶手。
“那你为什么被绑起来?”贺天霸问。
“一人掉下悬崖,有人说是小女推的,要绑小女见官。”王玉环答道。
“多少人说是你推的?”贺天霸问。
“好几个人,当时在场的人都说是小女。小女没法说清楚,就让他们绑了见官。”王玉环毕竟天真,这样的回答等于承认了有人证。
“那究竟是不是你推的?”贺天霸现在已经确认王玉环就是凶手,心想,这女孩够实诚的,这一问说不定自己就承认了。
“不是小女,若真的是小女,小女愿意招供。”王玉环诚实却并不傻,这种事自然不会承认。
贺天霸觉得事情已经清楚,她不承认也很正常,但不承认并不影响对事实的判断。就吩咐胡金花把笔录拿来,说:“那你就在上面签字画押,本帅没有对你刑讯逼供吧?”
“大人没有刑讯逼供。”王玉环看过笔录,觉得没有什么出入,就画了押还摁了手印。
胡金花接过笔录,又拿笔在上面点了几下后,递给了贺天霸。
贺天霸看罢,忽然脸色一变,喝道:“来人,把那女子绑起来,推出辕门斩首。”
立刻就有士兵上前,把王玉环又绑了起来。
王玉环刚才还以为贺天霸像个好官,怎么突然变成了凶神恶煞,还没有明白过来,就被五花大绑,推了出去。她这才觉得不好,连忙大喊:“民女冤枉!”
众士兵哪里管她喊叫,直接就将王玉环推出辕门,按跪在地。
两个士兵一边一个把住王玉环的肩头,另一个士兵揪住王玉环的头发往后拉,使她的脖子伸长。持刀的士兵用左手在王玉环后颈上拍打了几下,像是在寻找下刀的部位。
在百姓眼里,贺天霸的总兵府就是个阎王殿,平时都躲得远远的。今天总兵府门口绑了个姑娘,像是要杀头,倒吸引了不少人的围观。
到了这个时候,王玉环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斩首了,那可是天大的冤情呀!虽然被揪着头发抻着脖子喊话困难,但仍在最后时刻大喊:“冤枉呀!冤枉!”
“杀人总得有个说法,这姑娘到底怎么啦?”围观者中一个书生模样的说。
“这么年轻的姑娘就要处斩,看来是真有冤情。”另一个青年围观者说。
“这年头还是少管闲事为好,贺总兵谁惹得起呀。”一个年长的围观者说道。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士兵们都权当听不见,那个持刀的士兵双手举起大刀,准备行刑。
“刀下留人!”有人大喊一声。
士兵们停止了行刑。回头一看,喊的那个人身穿官袍,正是衡山县知县黄伯贤。
“此女何罪?”黄伯贤问行刑的士兵。
“回禀大人,小的奉总兵大人之命斩杀此女,并不知她所犯何罪。”士兵答道。
“你等且暂停行刑,待本官见过总兵大人后再作处置。”黄伯贤说罢,就进了总兵府。


“总兵大人在上,下官黄伯贤有礼了。”见到贺总兵,黄知县先行施礼。
“黄知县来得正好,本帅正要问你军粮之事。”贺天霸本来就想向各县催军粮,见黄伯贤送上门来,立刻就说到正题。
“下官正为此事而来。”黄伯贤道:“敝县所摊五百担军粮,下官已然筹齐。本当即刻送上,但恐途中有失,想请总兵大人派些兵丁护送,以防不虞。”
“如此甚好,贵县辛苦了。”衡山县是第一个完成筹粮的县,有它带了头,其他县想必也不敢拖延。贺天霸暗想:你黄伯贤平日常与俺作对,今日倒也总算做了一件好事,就痛快地答应了,说:“本帅给你二十军士,随你回衡山县去运粮,如何?”
“谢过大人。”黄伯贤说:“下官还有一事,欲请教大人。”
“何事?只管说来。”因为黄伯贤今天表现不错,贺天霸对他也客气了起来。
“下官来时,见辕门口绑一女子,将要处斩,不知其犯何军规?”黄伯贤问道:“下官经过时,见她不顾斧钺加身,喊冤不止,莫非真有冤情。”
听黄伯贤这么一问,贺天霸知道一定是他叫停了行刑,否则这时王玉环的首级应该已经呈上。贺天霸刚才对黄伯贤有的那么一点好感立刻荡然无存了。
“说起此女,本帅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贺天霸愤愤地说:“她今日在衡山,竟敢谋害犬子,将其推下悬崖,目前生死不明,想必凶多吉少。她死有余辜,何来冤情。”
“有这等事?衡山在敝县治下,下官有失察之罪。”黄伯贤先把这事情揽到自己的职权范围,以便据理力争。
“你的罪本帅来日也会追究,如何追究,却要看你自己了。”贺天霸开始不客气了。
那贺天霸仗着严嵩的势力,作威作福,称霸一方。而黄伯贤则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抵制贺天霸的那些霸道行为,使得贺天霸觉得黄伯贤十分碍手碍脚,欲除去而后快,无奈黄伯贤行事谨慎又颇得人心,想整治他还不好下手。现今黄伯贤又送上门来说出事地点在衡山县,自称有失察之罪,那就再好不过了,把他也一并带上吧。
“下官知罪。”黄伯贤道:“不过说这女子谋害公子,可有证据?毕竟人命关天呀!”
“现场多人,皆是人证,供状在此,可为物证。”贺天霸说罢,把刚才王玉环画过押的笔录给黄伯贤看。
黄伯贤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
“问讯实录
官曰:松绑。
民曰:谢大人。
官曰:你今日可去过衡山?
民曰:小女去过。
官曰:你可曾习武?
民曰:小女自幼随父习武,略知一二。
官曰:自幼习武却只称略知一二,为何这般谦虚?
民曰:大人面前,小女惶恐。
官曰:那你为什么被绑起来?”
民曰:一人掉下悬崖,有人说是小女推的,要绑小女见官。
官曰:多少人说是你推的?
民曰:好几个人,当时在场的人都说是小女。小女没法说清楚,就让他们绑了见官。
官曰:那究竟是不是你推的?
民曰:正是小女喏,真的是小女,小女愿意招供。
官曰:那你就在上面签字画押,本帅没有对你刑讯逼供吧?
民曰:大人没有刑讯逼供。”
记录人是胡金花,下面是王玉环的签字画押。
古代行文都没有标点。那个胡金花确实狡猾,仅仅在笔录上稍稍点了几下,就把关键的“不是小女,若真的是小女,小女愿意招供。”这句话的“不”字下添了一横看起来像个“正”字,“若”字旁加了个“口”成了个“喏”,就变成“正是小女喏,真的是小女,小女愿意招供。”把否认变成了承认。
黄伯贤见到王玉环时,确实不像经过刑讯逼供,这白纸黑字的供状,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可是为什么那女子临刑时这般喊冤呢?黄伯贤百思不得其解。
贺天霸见黄伯贤还在思索,心想:你不是想管这事吗,那就依你所愿吧。他给黄伯贤挖了个坑。
“黄知县,此女非本帅麾下将士,直接斩首,于法倒也不甚相合。”贺天霸说:“既然事发于贵县,不如将此女交给贵县,上报有司,由贵县依大明律将其问斩,如何?”
黄伯贤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知道,多年来贺天霸之所以动不了自己,是因为既抓不到自己什么把柄,又有民心向着自己。如果无把柄和得民心这两张牌缺少其一,堂堂二品总兵早就把区区七品知县搞掉了。如今把王玉环推给了自己,如果凭着良心,据实断案,听贺天霸刚才的口气又是上报有司又是依大明律的,必然要抓自己什么把柄。如果顺了贺天霸的意,屈斩民女,则自己又会失去民心。两张牌将必失其一呀。
黄伯贤并不贪图官位,但有了这顶乌纱帽,多少还可以为衡山县的百姓遮风挡雨。所以一时不知怎么答复贺天霸了。
“贵县如不想插手此事,那本帅就自行处置了。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见黄伯贤迟疑,贺天霸道:“传令,速将此女斩乞报来!”
“且慢!”黄伯贤本来就爱民如子,见事情急迫,来不及考虑后果了,先救下人再说,走一步看一步吧。连忙说:“总兵大人刚才言之有理,此女并非军人,事发地又在敝县境内,下官当承接此案。”
“那就有劳贵县了。那犯女和二十名军士,都一起带走吧。”贺天霸说:“行刑那天,本帅要亲自监斩。”
“下官遵命,告辞。”黄伯贤很无奈,明知是个坑也只好往里跳了。
黄伯贤刚离开不久,贺成哭丧着脸回来了。
“报告老爷,三少爷遗体已经找到,仵作正在验尸。”贺成战战兢兢地禀报道。
“你快去衡山县,替本帅盯住黄伯贤老儿,一定不可轻饶了那凶手。”知道儿子死了,贺天霸恨恨地对贺成下了命令。


黄伯贤回到县衙,先把军粮的事办好,然后吩咐将王玉环带到后堂问话。
衙役带来王玉环,黄伯贤先吩咐替她松了绑。
“姑娘姓甚名谁,年龄几何?”黄伯贤开始问话了。
“回大人,小女王玉环,今年一十八岁。”王玉环答道。
“家住何处?家里还有何人?”黄伯贤问。
“家住县城东小巷。”王玉环答道。
“就你一个女子,独自居住?”黄伯贤有些好奇。
“小女自幼丧母,跟随父亲长大。家父王志坚,有些武艺,近年因闻倭寇侵扰,家父遂投身戚继光大人帐下效力,故而家里只剩小女一人独居。”王玉环说:“家父时有银两捎回,衣食尚亦无忧。”
听说王玉环的父亲在戚继光帐下效力,黄伯贤感到更不能冤枉她了。前线将士在浴血奋战,自己却在后方屈斩他们的亲人,岂不是寒了前线将士的心,等于帮助了倭寇?
“今日你可去了衡山?”黄伯贤一心要问明案情,立即进入了正题。
“今日清明,小女去衡山祭母,遇到一群人……”王玉环早就听说黄县令是个清官,今天又是他从刀下救下了自己,觉得应该能说得清楚了,不等黄伯贤再问,就把在衡山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这么说,你并没有看见贺公子坠崖?”黄伯贤听罢,觉得王玉环的供述是可信的,就想把一些细节搞清楚。
“是的,当时他在后追,我在前跑,不知后面发生何事。”王玉环说:“他自己失足坠崖,也未可知。”
“自己失足坠崖”,这话提醒了黄伯贤。他初步做出了这样的推测:贺三郎只顾追赶,未注意脚下,自己失足坠崖,其他人怕担干系,就想拿王玉环当替罪羊,绑不住她就诱骗她束手就缚。这样的推测倒也合情合理。
虽然推测王玉环无罪,但毕竟只是推测,断案须要证据,须要落实,暂时还不能马上放了她。
“今日先问到此,此案还须进一步勘察。”黄伯贤说:“委屈姑娘先到牢里呆几天,本县当尽快查明真相,还你一个清白。”
“多谢大人,小女不委屈。”王玉环向黄伯贤磕头致谢。
有衙役上前,用铁链锁了王玉环,戴上手杻,带去牢房。
这时,贺成赶到了。
贺成奉贺天霸之命,带了总兵的令牌和相关材料,闯进了衡山县衙。
“犯女王玉环何在?”贺成问道。
“已经羁押。”黄伯贤淡淡地说。
“羁押何处?”贺成举着令牌道:“小的奉总兵大人将令,有监督之责。”
“既有令牌,可自去女监,本县恕不奉陪。”黄伯贤说罢,拂袖而去。
“大人且慢。”贺成说:“小人还奉命,带来此案的证词供述一等卷宗,请大人详察。贺公子已身亡,此女必须判斩立决,案子已经上报,三日后总兵大人要亲自监斩。”说着就把一包资料递给黄伯贤。
黄伯贤不再多说,接过卷宗就走。
贺成来到女监,又要往里闯。
“牢狱重地,闲人莫入。”禁婆见一男子擅闯,加以制止道。
“贺总兵令牌在此,要进去见犯女王玉环。”贺成晃了晃令牌,对禁婆道:“快带我去见她。”
禁婆不敢怠慢,带贺成去了丙字监。
衡阳府女监分甲乙丙三等。丙字监羁押候审或轻罪犯,只戴手杻。乙字监羁押重囚,戴十五斤枷。甲字监羁押死囚,戴二十五斤枷,并设匣床。贺成见去的是丙字监,甚为不满,指责道:
“王玉环乃是死囚,须入甲字监,何以入丙字监。”
“县台老爷吩咐,王玉环乃暂押待审,故而入丙字监。”禁婆回答道。
“岂有此理!此女害死总兵大人爱子,罪大恶极,总兵大人已令衡山县判其斩立决。”贺成喝道:“你等如此袒护,若惹总兵大人震怒,莫说你一个小小的禁婆,就是你们县尊,也吃罪不起呀!”
禁婆见他来头不小,口气更大,不免惶恐。道:“那依上差之意,该女当如何处置?”
“那还用说,自然是入甲字监,上匣床哦。”贺成道。
禁婆无奈,只得把王玉环带出来,重新收拾。
“这女子既是死囚,当另行装束关押。”禁婆对贺成说:“上差是男身,在此多有不便,请离开片刻,待老身把她收拾定当,再来督查不迟。”
“我可离开,你却不可枉法!”贺成说:“莫以为你在衡山县当差,就处处听那黄伯贤的,他这个知县能当几天,还得看我们老爷的脸色呢。”说罢,扬长而去。
禁婆把王玉环带到签押房中,让她坐下后说道:“这位姑娘,刚才你大概也已听见,既得罪了贺总兵,恐怕老爷也很难为你开脱了。老身无奈,要委曲你了。”
“婆婆不必为难,玉环既到此地,就听凭发落了。”王玉环说:“玉环自幼习武,体格强健,不怕牢狱之苦。”
“罪过呀罪过,姑娘有所不知。”禁婆说:“入了死囚牢,要钉二十斤重镣,戴二十五斤大枷,夜晚睡匣床,任凭是钢筋铁骨,也消受不起呀!”
王玉环听了,心里害怕,嘴上却说:“玉环命当如此,婆婆只管来吧。”
“那好,老身就得罪了。”禁婆说着,摘下下她的头饰,把那一头秀发打散,又取出一套红色粗布囚衣让王玉环换上。然后给王玉环锁上铁链,戴上手杻,钉上脚镣。
这时的王玉环,已是披头散发,罪衣罪裙,手铐脚镣,一副标准的女囚模样。然而这是才刚刚开始。
禁婆又叫两名女牢子抬过一面木枷,左右分开,叫王环仰起头来,把两个半圆拼合起来,卡住了王玉环的头。女牢子用铁钉把穿木和枷面钉在一起,王玉环的头被枷夹得紧紧的,她吃力地抬起双手,把着枷的前面。
那枷又厚又大,王玉环的手伸直了才勉强够到枷的边缘,再想伸就要被脖子上和脚上的铁链拖住,十分痛苦。这几十斤的刑具戴在身上,王玉环再有武功,也是连身子都直不起来,行走就更加困难了。
禁婆把王玉环押入甲字监,贺成验过,又吩咐道:“此女晚上须上匣床!”禁婆诺诺答应。贺成这才还算满意地回去向主子交差了。


禁婆虽然同情王玉环,但迫于贺成的威吓,天刚擦黑,就把王玉环带到了内室的匣床旁。
“姑娘,刚才那官爷的话你也听见了吧,那个贺总兵真是得罪不起呀。现在要委屈姑娘上匣床了。”禁婆指着匣床对王玉环道:“老身知道这很难受,所以等天一亮就给姑娘放下。”
王玉环看那匣床,不过是一块平板。和普通的板床相比,也就是多了些铁环锁链槽孔之类的。这时她已经戴着重枷,锁着铁链,在牢里只能坐着,根本不能躺下。心想:上匣床就上匣床吧,起码还是张床,可以躺着过夜,还能比扛大枷坐着过夜难受到哪里?就随声应道:“婆婆请便,玉环听从发落。”
禁婆扶着王玉环在匣床上躺好,将大枷从颈后的槽里插进去,玉环只觉得那枷卡着脖子,卡得喘不过气来,十分难受。
接着,禁婆用铁链在玉环的胸前缠了起来,铁链又沉又咯,玉环痛苦地挣扎抖动。禁婆说:“姑娘莫动,这是给你上滚肚索,胸呀、腰呀、腿呀都要缠上的,是很难受,可是你越动反而越难受。老身手上有数,会尽量松点的。”玉环知道那禁婆也是身不由己,就忍着不动,听凭铁链在身上缠了一道又一道,她被完全固定在床上了。
禁婆又打开王玉环枷上的锁链,将她的双手从枷孔里抽出来,锁在床上的手杻上。说了声:“姑娘,又要得罪了。”就将她的长发向头顶梳拢,束了个马尾。然后拽住长发,穿过她头顶的铁环,用力紧拉。
这一拉,王玉环觉得头皮被拉得生疼,不由自主地叫道:“哎呀,好疼!”
“不好意思,姑娘忍忍,一会就好了。”禁婆说着,手轻了下来。她小心将玉环的头发在铁环上系好,又找了两个女牢子,抬出了一块钉满铁钉的盖板,三人一起动手,将盖板盖在匣床上面。
禁婆把王玉环安置定当,锁上牢门出去了。
王玉环现在领教到了匣床的厉害,那盖板把她从脖子往下的身子全都封住,只有枷面上的一颗脑袋露在外面。盖板上的钉子很长,钉尖差一点就触到身子,浑身一点都不能动弹,就连大气也没法喘一下了。好在那禁婆还手下留情,头发绑得不算很紧,脖子还能稍稍转动。
但是,躺在匣床上的王玉环没有绝望,从下午县太爷的后堂问话,她感觉到,县太爷是个好官,名不虚传,相信一定能还自己一个清白的,在这里就忍一时吧。
她一心期待着黄伯贤再次问话。
这时,黄伯贤已经回家了。

黄伯贤是衡山县十几万百姓的父母官,可是他自己家却只有一个女儿黄秀兰和一个义女李秋萍。
黄秀兰今年一十八岁,聪慧美貌,知书达理。李秋萍比她小一岁。二人虽然不是亲姐妹,但是彼此十分投缘,比亲姐妹还亲。
姐妹二人一起读书,一起游戏,还经常一起议论。有时议论起来,彼此观点不同,就会相互争论。
有一次,为了最喜欢什么花,姐妹俩就争论起来。
秋萍正在摆弄她那半块玉佩,这是秋萍心爱之物。
秀兰过来问道:“妹妹最喜欢什么花?”
“我最喜欢荷花,出于污泥而不染,最是高洁。”秋萍说。
“许多人都说荷花出于污泥而不染,我却有不同看法。”秀兰说:“看不起污泥是不对的,其实,正是污泥滋养了荷花,就像百姓养活了当官的一样。”
“我们就花论花,管他什么百姓什么当官的。爹爹不也是当官的吗?你看百姓有多拥护。”秋萍反问道:“那姐姐最喜欢什么花?”
“我最喜欢梅花,梅花在寒冬绽放,百花皆歇,唯梅独靓。”秀兰说:“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尘,依旧香如故。”
“姐姐把陆放翁的‘只有香如故’改成‘依旧香如故’,妙极了。”秋萍也佩服秀兰的见解。
类似这样的争论很多,说来也怪,这姐妹俩越争论反倒越亲热。
那天,姐妹二人又争论起什么来了。
“古今女子中间,何人可为楷模?”秀兰问了秋萍一个问题。
“关汉卿剧《窦娥冤》里的窦娥,爱憎分明,感天动地,堪称楷模。”秋萍想了想回答道。
“窦娥堪称奇女子,但尚不足为楷模。”秀兰另有不同的观点。
“窦娥为了婆婆,不惜自己含冤。赴法场而不屈,三桩誓愿,感天动地。还不足为楷模?”秋萍有些不解地反问道:“姐姐不也经常说如有需要,自己也愿意舍生取义吗?”
“窦娥的三桩誓愿,血飞白练为洁身,六月降雪为明冤,皆无不可。”秀兰说:“然大旱三年,将会有多少百姓受灾?就算为了惩恶,也总有其它办法吧。所以我以为这桩誓愿虽也令人同情,却不可为楷模。还是应以天下苍生为重呀!”
“姐姐事事以天下苍生为重,真不愧为青天大老爷的亲身闺女。”秋萍道:“那姐姐以为古今女子中间,何人可为楷模?”
“秀兰以为花木兰可为楷模。”秀兰答道。
“花木兰是武将,何以能作为你我文弱女子之楷模?”秋萍也提出了自己的异议。
“文武不同,其理相同。”秀兰解释道:“花木兰替父从军,是为孝。疆场建功,是为忠。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而花木兰能集忠孝于一身,岂不是难得的楷模?”
“花木兰虽可称忠孝,却也可称不忠不孝。”秋萍道:“女扮男装,冒名顶替,是为违法,不可谓忠。征战在外,远离老父,不可谓孝。秋萍以为还是窦娥好些。”
“忠有大忠小忠之分,孝亦有大孝小孝之分……”秀兰还在争辩,黄伯贤进来了。
“两个闺女真是热闹,又在争辩什么了?”黄伯贤道:“说给爹爹听听。”
二人把刚才争辩的窦娥和花木兰与黄伯贤说了。黄伯贤叹道:“如今衡山县兴许也要出一个窦娥了。”
“哦,衡山县要出窦娥了,谁是窦娥?谁又是桃杌?”
“总兵大人贺天霸的公子坠崖,有个叫王玉环的女子在现场,被贺天霸指为凶手,令为父将其处斩。此案颇有疑点,如确系冤案,斩了此女,王玉环就是窦娥,为父就成桃杌了。”黄伯贤道:“更何况王玉环之父王志坚正在前方抗倭,屈斩其女,形同助敌,愧对家国呀!”
“爹爹是清官,案子既有疑点,假以时日,肯定能弄清的。”秋萍此话,倒并不是恭维,她一直对义父就十分崇拜。
“可是那贺天霸根本不给为父时间,三日后他就要亲自监斩。”黄伯贤说着,把卷宗往桌上一摊道:“这些材料都已经上报,那女子在总兵府倒确实招了。”
“贺天霸是出了名的蛮不讲理,那女子在总兵府肯定是屈打成招的。”秋萍道。
“可是那女子确未受刑,笔录上还有她的签字画押。所以为父说有疑点,不能肯定就是冤案。”黄伯贤说着,从案卷里找出了那张“问讯实录”。
黄秀兰端详着那张“问讯实录”,忽然间有所发现,对黄伯贤说:“果然是冤案,爹爹请看,上面有涂改之处。”
经秀兰一指,黄伯贤也发现了实录上的作弊,但当时王玉环究竟是怎么说的,还需要进一步核实。他决定亲自去监狱,连夜再审王玉环。


禁婆见县太爷夜访监狱,连忙掌灯出迎。问道:“大人到此,是为何事?”
“王玉环何在?”黄伯贤问。
“是今天来的那个姑娘吧,已在甲字监羁押。”禁婆道。
“谁让你把她关在甲字监的?”黄伯贤有些生气地责问:“不是吩咐过,此女乃暂押待审,应该入丙字监。”
“刚进来是关在丙字监,可是后来总兵府来了个官爷,凶得要命,拿着总兵令牌,一口一个总兵大人,强令小人把她转到甲字监。”禁婆委屈地说:“小人也没有办法呀。那官爷还说……”
“还说什么?”黄伯贤问。
“小人不敢说。”禁婆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黄伯贤道。
“官爷说,若惹总兵大人震怒,莫说你一个小小的禁婆,就是你们县尊,也吃罪不起呀!”禁婆把贺成的话学了一遍。
“如此,本县错怪你了。”黄伯贤道:“带本县去甲字监,我要见王玉环。”
禁婆不敢怠慢,立刻带黄伯贤进了甲字监。
一跨进牢房,黄伯贤就道:“王玉环,本县想问你几个问题。”
牢房里黑森森的,没有听到回答。
“王玉环,本县问你,为何不做声?”黄伯贤提高了音量,但还是没有听到回答。
王玉环本来就期待着黄伯贤的问话,怎会不回答呢。只是在这匣床上躺了一个时辰,脖子被卡得已经不能说话了。身子更不能动,想弄出点声来也不行。她心里着急,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禁婆有些害怕,把王玉环关在甲字监已经被县尊斥责了,还把她锁上匣床,还真不知道会招来什么处罚。但躲是躲不过去的,她鼓起勇气举着灯,说道:“小人无奈,遵总兵大人令将那姑娘上了匣床,此时恐已难以开口。”
黄伯贤顺着灯光看去,个人王玉环在匣床上只露出一个人头,一副难受的模样。立刻喝道:“还不赶紧将她放下!要轻一点。”
禁婆见县太爷没有指责自己,立刻上前,一阵忙活,小心翼翼地一道道将王玉环解开。
王玉环浑身如散了架一般,缓了好一阵才说道:“犯妇谢过大人,枷锁在身,不能行礼了。”
“你适才对老夫还自称小女,怎么突然改称犯妇了?”黄伯贤问。
“小女到了这里,这般装束,不是犯妇,也成犯妇了。”王玉环说的是实话,自从穿上囚衣戴上枷锁进了甲字监,自己都觉得自己真的是犯人了。
“你尚未定罪,还是不称犯妇为好。”黄伯贤缓和了一下气氛,开门见山地问道“我且问你,那贺三郎真的不是你推下悬崖的?”
“小女岂敢对大人说谎,千真万确,不是小女所推。”王玉环说着,外面突然一个闪电,随即响起一声惊雷。王玉环顺势起誓道:“小女如有半句谎话,必遭天打五雷轰!”
“既非你推的贺三郎,却为何自己供认了?”黄伯贤想弄清楚在总兵府想不通的问题。
“小女没有供认呀。”王玉环有些奇怪:“大人何出此问?”
“在总兵府,总兵大人问是不是你推的,你是如何回答的?”黄伯贤问。
王玉环不知道县太爷为什么要这样问,就按照在总兵府的供词道:“当时小女答道:不是小女,若真的是小女,小女愿意招供。”
黄伯贤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和蔼地对王玉环说:“此案老夫已知其大概了,且委屈姑娘在此暂住,不日即可昭雪。”说着,又对禁婆道:“此女无罪,速将枷锁除去,更不得上匣床。”
“小人遵命。”禁婆一边给玉环开锁,一边问道:“只是倘若总兵府再要来人,小人如何应对?”
黄伯贤想了想道:“她暂且还在甲字监羁押,枷锁置于旁边,如总兵府来人,给她戴上以应付来人即可。”
“如总兵府人突然闯入,如何应对?”禁婆还是不放心。
王玉环既上过匣床,觉得戴个枷什么的已不算什么了,就说:“不必添麻烦了,还给小女戴上刑具为好。只要最终能昭雪,受点委屈又何妨。”
“就按本县的吩咐办,在狱中可不戴刑具。”外面又响起一声雷,黄伯贤忽然有了主意。
从监狱出来,黄伯贤觉得贺三郎一案的脉络已经清楚了:贺三郎带家丁衡山踏春,不慎失足坠崖。家丁怕回去后没法向贺总兵交代。恰好王玉环也在现场,就被绑了去顶罪。他们不但众口一词,而且篡改笔录,诬指王玉环。贺天霸丧子心痛,迁怒于王玉环,枉顾事实,仗势将她问成死罪,还威逼衡山县要三日后处斩。
回到家里,见两个千金都等着他没睡。黄伯贤道:“此案已基本查清,贺三郎确系自己失足坠崖,与那姑娘无关。为父明日就准备将她当堂开释。时辰不早,你们去休息吧,为父也累了。”
“那对贺总兵如何交代?”秀兰还是不太放心。
“贺总兵亲自审的王玉环,笔录作弊,他自己心里清楚。如今既已被为父看破,量他也只好承认事实。”黄伯贤道:“那贺总兵虽然霸道,还不至于一手遮天。况且海瑞海大人奉旨南巡,已到株洲,不日即来衡阳,他贺天霸也必有所顾忌。”
“姐姐,我们走吧,爹爹早已有成竹在胸。”秋萍说着,就拉着秀兰的手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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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俩回到自己的闺房,收拾收拾就熄灯上床睡觉了。
秋萍对义父十分放心,相信天下没有义父审不清的案子,很快就呼呼入睡。
秀兰却还是不放心。她觉得贺总兵不是讲理的人,官又比父亲大得多,怎能轻易服输。海大人虽说要来,可是三天后就要将玉环问斩呀,能及时赶得过来吗?她翻来覆去,越想越睡不着。她这么折腾,把旁边的秋萍也弄醒了。
“姐姐还未入睡,莫非有甚心事?”秋萍问道。
“姐姐是有心事,一怕那贺天霸蛮不讲理,二怕那海大人不能及时赶来。”秀兰对秋萍说出了自己的心事:“若真将那王玉环屈斩,不但坏了爹爹官声,还寒了抗倭将士之心。叫姐姐如何睡得着呀。”
“秋萍倒有一计,可以救玉环姐。”李秋萍忽然有了个打算。
“妹妹有何妙计,说来听听。”秋萍这么一说,引起了秀兰的兴趣。
“秋萍愿去牢房,把玉环姐换出来,来一个偷梁换柱。”秋萍颇为得意地问:“此计可妙否?”
“什么破计?”黄秀兰一听原来是这么个馊主意,问道:“王玉环出来了,你怎么办?”
“我就替她坐牢哦,真要杀头,我也替她哦。”秋萍道:“姐姐不是也知道秋萍愿以窦娥为楷模吗,既要做窦娥,还怕坐牢杀头乎?”
“别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了。”秀兰说:“你既然坐牢杀头都不怕,姐姐倒想让你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什么事?只要是为了爹爹,为了救玉环姐,让我做什么都愿意。”秋萍回答得很干脆。
“明日天一亮,你就骑上快马,直奔株洲去见海大人,说明情况,请海大人尽快来到衡山县。”秀兰说:“株洲离此有百余里,一路马不停蹄会很辛苦的。你骑术好,当天应该可以赶到。”
“这等小事,妹妹保证当日赶到。”秋萍一口答应。
“那就赶紧睡吧,明日好赶路。”秋萍答应得如此有把握,秀兰的心也放下了一半。
第二天,黄知县先忙了一些杂事后,坐衙升堂,吩咐带王玉环。
随着一阵锁链声,王玉环被带上衡山县大堂。
才过了不到一天,那王玉环就好像变了一个人。黄伯贤昨天看到的王玉环,无论是被绑着在总兵府门口候斩,还是在道上押解,或者是松绑后跪在后堂,她都是那么地英姿飒爽,怎么看都像个女侠。昨夜牢里太暗,看不清她的模样。而眼前王玉环,一身罪衣罪裙,被大枷压得弯下了腰,蓬乱的长发半遮着脸,散落在枷面上。已完全是一个标准的女囚了。黄伯贤心想:不能再折磨这姑娘了。
“犯妇王玉环叩见知县大人。”王玉环跪下道。在公堂上,她觉得还是自称犯妇好些。
黄伯贤让衙役给王玉环去掉刑具后,当堂宣布:
“贺三郎衡山堕崖案,现已审明,乃一不幸事件,系死者不慎,失足跌落,与他人无关。王玉环无辜蒙冤,当堂开释。本县即具文上报,了结此案。”
放走王玉环,黄伯贤松了一口气,他又将这个案情前后梳理了一遍,想好了对贺天霸的说辞,然后端起笔,准备写个文案上报。
刚写到一半,贺成又来了。
“知县大人,我家公子的验尸结果已出来,仵作确认,三公子系被那女子推下悬崖。”说着,把一个卷宗递给黄伯贤:“奉总兵大人令,给贵县带来验尸材料,请过目。”
“是哪位仵作验的尸?”黄伯贤问道。听说贺三郎是被推下悬崖的,他暗吃一惊:难道自己的推测错了?
“材料上都有,贵县自己慢慢看吧。二日后法场上见。”贺成说罢,傲慢地走下堂。
黄伯贤打开卷宗一看,更加吃惊了。那验尸的仵作竟然就是衡山县最好的仵作刘大成。说他是最好的仵作,不但是因为他技术好,艺精心细,见微知著,从不出错。而且还因为他人品好,不贪钱财,不畏权势,从不作假。看来贺三郎失足跌落的判断是真错了。
黄伯贤坐不住了,他要立刻找到刘大成,把事情弄清楚。
贺成离开县衙后,也没有闲着,他径直去了女监。
“那王玉环在不在甲字监,上匣床了吗?”贺成边问禁婆,边往里闯。“我要进去看看。”
“回官爷,她昨夜上了匣床,现在自已放下。”禁婆道:“官爷是男身,以后女监是不能进了。”
“这是为何?”贺成问道。
“昨夜可闻雷声?”禁婆反问道。
“这么大的雷声,岂能不闻?”贺成不知道为什么禁婆问起这个,随口答道。
“昨夜惊雷,于女监前打落一片木块,其上竟有文字,疑是天书,故立于此。”禁婆说着,指着女监门口的一块木牌道:“官爷如若不信,小人也不敢拦阻,只是官爷以后遇何不测,千万莫怪小人。”
贺成见那木牌,有二尺来高,形状不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样子,上面还真的有几行字:
“下界众生听令,男女授受不亲。狂男敢入女监,必遭天神报应。”
贺成暗想,这种事情真假难辨,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万一真的遭天神报应,差事是替总兵大人办的,倒霉的却是自己,还是不进去为好。但为了给主子有个交代,他想了想说:“既如此,天意不可违,就不进去了。但你必须将王玉环带出来给我一见,以证明其确系在甲字监。”
禁婆道:“这个自然,请官爷稍后片刻,待小人将她带出来就是了。”说着,禁婆转身进了女监。
不一会,禁婆带了一个身穿囚衣、披头散发、披枷带锁的年轻女子出来。对贺成说:“官爷请看,王玉环带到。”
贺成看了看那个女囚,散发遮住了半边脸,模样比昨天憔悴多了。他颇为得意地问道:“王玉环,还认识我吗?”
“你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我就是变了鬼也饶不了你。”女囚忿忿道。
“好吧,我等着,过两天你就该变鬼了。”贺成觉得既然王玉环是从甲字监带出来的,说明禁婆确是遵照自己的咐办的,回去可以有个交代,就不再与她多计较。他对禁婆又嘱咐了几句,回总兵府复命去了。


黄伯贤找到刘大成,问起了贺三郎验尸的事。
黄伯贤和刘大成虽然地位不同,但是二人关系挺好。刘大成尊敬黄伯贤,觉得他是难得的清官,在他手下干活心情舒畅。黄伯贤赏识刘大成,经过他的验尸,曾帮助自己破了不少疑难案子。
“那贺三郎是你验的尸?”黄伯贤问。
“正是小人。”刘大成答。
“他是被人推下悬崖致死的?”黄伯贤接着问。
“尸体背后留有女子掌印,确实是被人推下悬崖致死。”刘大成答。
“这也能验出来?”黄伯贤虽然信息刘大成的技术,但对这么推一下都能验出,有些不解。问道:“即使能验出死者生前被推过,怎么就能肯定是推下悬崖呢?”
“是的。外力施与人体,总会留下印迹,过后逐渐消失。”刘大成答道。
“多少时间会消失?”黄伯贤又问。
“这要看外力大小,如若外力不大,过半个时辰印迹也就全部消失。但若人在施力后马上死亡,则血脉不通,印迹就留下不会消失。所以贺三公子是在被推后很快死亡的,尸体在悬崖下被发现,小人判断的被人推下悬崖致死肯定没错。”
黄伯贤无语了。有了验尸证据,失足的推断已不成立,王玉环不管怎么说也是嫌疑人。自己私放嫌犯,这罪名也不轻呀!怎么办呢?贺天霸肯定不依不饶的。
黄伯贤想到了弃官挂印潜逃,这样也许可以避祸,但这终究是下策。还是先与两个女儿商议商议吧,他急急忙忙赶回了家。
不料回家一看,室内空无一人,两个宝贝女儿一个也不见了。
黄伯贤正在焦急,禁婆气喘吁吁地跑来道:
“禀告大人,大小姐现在女监,要请大人过去,说是有要事。”
秀兰在女监?这是怎么回事呀。
清晨,秀兰虽然亲自目送秋萍上马北去,她的心却仍放不下。
黄伯贤升堂,黄秀兰就一直在屏后听着。当听到父亲胸有成竹地当堂释放王玉环时,她心里暗自高兴。可是不久,当听到贺成说仵作验尸证明贺三郎是被推下悬崖时,她的心也提到了悬崖。她断定贺成会去女监检查的。忽然想起昨夜秋萍说的偷梁换柱之计,就连忙赶在贺成前面跑去女监,让禁婆把自己弄成个女囚模样,冒充王玉环。禁婆本来就敬重黄县令,与秀兰配合默契,居然将贺成忽悠过去了。
贺成之所以那么容易被忽悠,这其中也有黄伯贤的功劳。昨天夜里的雷声启发了他,他料定坏事做得多的人一般都怕报应,就连夜叫人做了一块似乎是天上掉下来的木牌,吓唬住贺成,将他挡在了女监外面。
黄伯贤来到女监门口,见到那块木牌,暗自好笑。边迈步走进女监,边想:这东西也就吓唬吓唬坏人。老夫虽是男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何惧之有。
秀兰坐在甲字监里,见父亲进来,就道:“那贺成被我哄走了,真悬。”
“多亏我闺女机灵。”见秀兰还戴着枷,黄伯贤心疼地道:“你怎么还戴着那枷,多沉呀!”
“婆婆要给女儿去掉,女儿不让。”秀兰说:“沉是有点沉,但玉环姐戴得,女儿怎么就戴不得?”
“好了好了,别任性了,还是去掉了好说话。”黄伯贤说着,就吩咐禁婆替秀兰将枷卸了。
“那个仵作是不是在做伪证?”秀兰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为父认识那个仵作,叫刘大成,是个好人。”黄伯贤说:“他从来不做伪证。”
“可那贺天霸权大势大,保不齐刘大成禁不住威胁,被迫做了伪证也未可知。”秀兰还是不太相信。
“为父已亲访过刘大成,他确实没有做伪证。此案有些蹊跷,为父当再仔细研究案卷,或许可以发现什么。”黄伯贤道:“既然你已经骗过贺成,就不要再装了,随为父一起回家吧。”
“女儿还是暂时不回家为好。”秀兰拒绝了父亲,她要把这“王玉环”装到底。
“这是为什么?二日后王玉环就要斩首,难道你真的冒充她去法场?”黄伯贤隐隐觉察出了危机。
“正是。”秀兰道:“案情像现在这么僵着,两天怎么会有结果?贺天霸要监斩王玉环,你从哪里能变出个王玉环来?女儿既已当过一回王玉环,就不妨再当它两天。”
“那两天后,你岂不是要被绑赴法场,斩首示众了。”黄伯贤认真起来。
“不会的,爹爹放心。”秀兰道:“刚才忘告诉了,秋萍一早已经快马去株洲请海大人了,两天内海大人应该能赶到。”
“那万一海大人没赶到,你不就要人头落地了?”黄伯贤那里能放得下心,这秋萍又不是拿着圣旨去宣海大人的,谁能保证海瑞一定能及时赶到。
“那女儿也认命了。”秀兰刚才嘴上说海瑞能赶到,其实她心里也没有把握,只是让父亲宽心而已。“女儿常说要学花木兰,花木兰替父从军,其实也九死一生呀。要伸张正义,总会有牺牲,忠孝难以两全。爹爹以后有秋萍照顾,女儿九泉之下也能放心。”
“那你在这里要好自为之,为父会让禁婆照应的。”黄伯贤见秀兰意志坚定,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知道她已做好了各种准备。他自己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只好把禁婆叫来,关照了一阵,心事重重地一个人回去了。
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秀兰心里也感到一阵苍凉。她独自坐在牢里,左顾右盼,看到了那副大枷,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喊道:“婆婆请来一下,秀兰,不,玉环有话要说。”
“大小姐有何吩咐?”禁婆一听大小姐,连忙应承,进了牢房。
“麻烦婆婆把这枷还给玉环戴上。”秀兰说。
“使不得,使不得呀。”禁婆说:“折煞老身了。适才给大小姐戴枷,是为了应付那总兵府的人,只戴一会儿。大小姐千金之躯,怎能扛这面重枷呀。”
“既到此,扛得动要扛,扛不动也要扛。”秀兰说:“哪有不戴枷的死囚呀?”
“大小姐不是死囚。老爷刚吩咐过,要老身好好照顾大小姐的。”禁婆还是不敢给秀兰戴枷。
“老爷有没有吩咐过,让你要听我的?”秀兰问。
“回大小姐,老爷是吩咐过。”禁婆据实回答。
“这就是了,还不快给我戴上。”秀兰是命令的口气,不容禁婆违抗。禁婆无奈,小心翼翼地把大枷套到秀兰的秀脖上,秀兰配合地将双手伸进枷孔,禁婆用铁链锁好,又将枷扶了扶正。问道:“沉不沉?要不还是卸掉吧。”
黄秀兰这么娇嫩的身子戴上这面大枷,自然是十分难受。可是她想到父亲目前的险恶处境,咬了咬牙对禁婆说:“还好,不算沉。你现在没事了,出去吧,有事还会叫你。”
禁婆诺诺而退,边走边说:“大小姐千万不要死扛,受不了就赶紧说,老身随时听候使唤。”


胡金花这两天心里很烦。
表哥死了,做贺府三少奶奶的美梦破灭,已经够烦了。而且这个美梦还是自己亲手给推破的,心里就更窝囊了。这件事还必须瞒着舅舅,这就好像在刀尖上行走。好不容易连哄带骗绑了个王玉环来顶罪,本来供词也改得十分巧妙,把她当场斩了也就算完事。不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让黄伯贤把事情给弄复杂了。幸亏舅舅有魄力,逼着黄伯贤三日后斩掉王玉环,大不了就再等三天吧。可刚才又听说那黄伯贤居然把王玉环给放了,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看见贺成回来,胡金花知道他刚才是去衡山县办事的,就赶紧上迎前。
“刚从衡山县回来?”胡金花问。
“是的,我送材料去了,顺便还去了趟女监。”贺成说。
“那王玉环还关在衡山县女监吧?”听贺成说去了女监,胡金花关心的主要就是这个。
“没错,那王玉环还在女监关着。”贺成说。
“你亲眼所见?”胡金花还是不太放心。
“当然是亲眼所见。”贺成绘声绘色地说:“王玉环现在可狼狈呢,穿一身罪衣罪裙,披头散发的,扛着一面大枷,手上脚上都锁着铁链,听禁婆说她昨夜已经上了匣床。”
“那就好。”胡金花说:“这里许多人在传说黄伯贤把王玉环放了,看来这是谣言。”
黄伯贤是在公堂释放王玉环的。当时他以为案情已经清楚,不怕将事情公开。如果不是贺成先告诉他仵作的验尸结果,他原本是准备把案情已审结、王玉环已释放的事告诉贺成的。想不到贺三郎还真的不是自己失足,他也就不能对贺成说这些了。但释放王玉环是公开的,在衡山县很快传开,接着就传到衡阳府,胡金花自然也有所耳闻。反倒是在衡山县的贺成忙着赶路办事,没有顾得去听传闻,还不知道这信息。
“要是这么说,很可能真的有问题。”贺成听到有传释放王玉环的事,回想起刚才见过的那个“王玉环”,感觉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好像那个女囚有点不像昨天的王玉环。
“什么?你是说有问题?”胡金花也警觉了起来。
“是的,我怎么觉得那个王玉环有可能是假的。”贺成说:“她的身材长相倒还是那样,可是她的做派和说话好像和昨天的那个王玉环有点不一样。”
“我当是什么事了。只要身材长相没变,那就还是这个人。”胡金花这下反而放心了。她说:“你想想,一个人进了牢房,戴了刑具,睡了匣床,那做派和说话还能不变吗?”
“表小姐说的是,看来是我多心了。小人告退。”贺成说着,离开胡金花,去向贺天霸回话了。
贺天霸也听说黄伯贤放了王玉环,还有人来禀报说看见王玉环已经女扮男装出城往东去了。见贺成回来,就对他下令:“王玉环女扮男装跑了,你认识她,立即带四名武功好一点的家丁,出东门去追她。”
“王玉环还在衡山县牢里,我刚才还亲眼看见的。”经过胡金花的指点,贺成现在相信今天看到的就是王玉环了。
“她还在牢里就最好了。”贺天霸现在也无法判断哪个消息是真的,但他毕竟是带兵的总兵,立刻做了两手准备。根据贺成的说法,他命一名把总带五十名士兵,把衡山县女监团团围住,任何人进出都必须认真检查。然后,他又派贺成带人往东去追。
“回老爷,真要是王玉环逃跑,四名家丁恐怕追不回来。”贺成为难地说:“那王玉环武艺高强,昨天我也是带四名家丁,根本拿不住她。”
“那昨天你们怎么把她绑的?”贺天霸有些不解。
“昨天是后来表小姐哄住了她,她不反抗了,束手让我们绑的。”贺成说。
这时,胡金花过来了,说道:“舅舅,贺成他们四个人真的不是那王玉环对手,就给他十个人,让他快去追吧。”
胡金花和王玉环本来无冤无仇,陷害玉环只是为了给自己顶罪。只要衡山县的女监里有一个女囚叫王玉环的,这就够了,不管她是真的还是假的。所以,胡金花对舅舅兵围衡山县女监的安排十分满意,至于贺成能否追回那个据说是跑了的王玉环,其实都无所谓。她怕贺成说漏了嘴,赶紧想法将他打发走。
“罢了,你就带十个人去吧。要快,她恐怕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贺天霸说:“要是十几条壮汉还拿不住一个女子,你们也就别回来了。”
贺成退下,赶紧点了十名家丁骑马出东门去追王玉环了。
王玉环真的女扮男装出了东门。
王玉环十分感激黄县令,她觉得贺天霸一定还会找自己的麻烦,这里是不能再呆了。她决定去找父亲,也投到戚大人帐下,当名女兵,抗击倭寇。所以她一回家就匆匆收拾行装。为了路上方便,换了男装,还带上平日习武的一口剑。那副模样,真像一名英俊武生。
贺成一行快马加鞭追赶,自然比徒步的玉环要快许多,本来在傍晚时分已追上了她。可是他们却没有注意道旁行走的那个小伙子,在王玉环身边留下一片尘土就跑到前面去了。
到了前面一家小客栈,天已擦黑。贺成他们也人困马乏了,就在那客栈歇脚。他们要了些酒菜,围着两张桌子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已是掌灯时分,王玉环也来到这家客栈,进去投宿。
不知是因为光线暗还是已经喝得醉醺醺,贺成没有认出王玉环。
王玉环却认出了贺成,她不知道这伙人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与他们在一起肯定不会是好事,所以赶紧退了出来。
这一进一退反倒引起了贺成的注意,天已黑了,附近又没有其他客栈,怎么会有人进了客栈又马上退出呢?醉眼朦胧中他认出了来人正是女扮男装的王玉环。贺成立刻招呼家丁们,在客栈门口把王玉环围住。
“她就是总兵爷要拿的逃犯王玉环,把她捆了!”借着酒劲又仗着人多,贺成的底气又足了起来。
王玉环见状,立刻拔剑自卫。十几个人在小客栈门口打成一团。
王玉环虽然武艺不错,但毕竟在狱中戴刑具睡匣床,走了一路又累又饿,独自拼打十几个人逐渐感到体力不支,一不留神被打倒在地。
家丁们掏出绳子,准备捆绑了。


就在贺成指挥家丁准备捆绑王玉环的时候,突然一个黑影闪出,用一柄刀将家丁驱散,救起王玉环。
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但那人身手确实与众不同。王玉环见来了帮手,顿时精神焕发,一跃而起,又与家丁们搏斗起来。二人强强联手,把家丁们打得落荒而逃,马匹都扔下顾不得了。王玉环与那黑影也不追赶。
“多谢壮士出手相救,敢问尊姓大名。”王玉环十分感激那个黑影。
“十几个打一个,不合江湖规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必言谢。”黑影说:“不知这些是什么人,为何要以多欺少?”
王玉环将这两天的经过详详细细都告诉了黑影。
“原来你还是个女子!真不简单。”黑影道:“此地不可久留,这里有现成的马匹,既然你欲东去,我要西行,不如就此分手,各自骑他们的马走吧。”
“我们只骑走两匹马,他们会不会骑了剩下的马再追来?”王玉环有些担心,她俩分手后,恐怕都难以单独对付这群人。
“把那些马的马鞍缰绳都卸下来烧了,他们要配齐这些东西才能来追。”黑影说:“这荒郊野地的,等他们配齐,我们早跑得没影了。”
想不到那黑影不但武功好,主意也不错。二人就这么办了,然后骑上马,一溜烟各奔东西而去。
贺成和家丁们逃了一阵,见没人追来,惊魂稍定,又转回小客栈。
目标早已消失,马匹也不能骑了,怎么回去交差呀?“要是十几条壮汉还拿不住一个女子,你们也就别回来了。”临走前老爷的话言犹在耳,贺成发愁了。先在这里住一夜,天亮后再想办法吧。
贺成的心在煎熬着。
衡山县的女牢里,黄秀兰的心也在煎熬着。
听禁婆说,贺天霸已将监狱包围,监狱与外界的联系被完全切断。
父亲有没有想出应对之策?
秋萍有没有找到海大人?
玉环有没有脱离险境?
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肩头的大枷,感觉越来越沉,好像要把她的肩胛骨都压碎了。她好几次想要招呼禁婆,把那大枷卸了或者换一面轻点的。
“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她想起了圣人的教诲。终于还是忍住了。
禁婆进来了。
禁婆早就不忍秀兰如此受折磨,却又一筹莫展。虽然与秀兰打交道的时间不长,但印象却极其深刻。大小姐的性格如此倔强而好胜,自己不可能劝得动她,也许请来大人会有办法。可是现在又没法出去,怎么办呢?忽然,情急间她心生一计。
“大小姐,天色已晚,按规定死囚该上匣床了。”禁婆道:“不过要是大小姐害怕,不想上匣床,老身也不强求。”
“既然是规定,那就按规定办吧,麻烦婆婆了。”秀兰听说过死囚牢里要睡匣床,但并不知道匣床究竟怎么样,既然是死囚专用的,肯定好受不了,否则禁婆也不会说要是害怕也不强求这样的话。可是禁婆越这样说,秀兰就越想上匣床了。
禁婆一听,正中下怀。就道:“大小姐请吧,老身得罪了。”说着,将秀兰扶到匣床边,先打开双手的锁链,将秀兰的手从枷孔中退出,然后让秀兰仰卧在床,把枷插进槽中,又将她的左手锁进床边的手杻后,就离开了。
秀兰见禁婆走了,心想:原来这就是匣床呀。除了那枷扣住脖子比较难受外,其它都没有什么,右手居然还是自由的。她看见右手床边也有个手杻,知道一定是禁婆照顾自己故意没锁右手。她哪里知道还有什么滚肚索钉盖板之类厉害的东西。其实这正是禁婆的小计策,利用秀兰对匣床的无知,照顾她可以稍微舒服点地睡上一夜。
第二天天刚亮,禁婆就急急忙忙将秀兰从匣床上解下。
不一会,女牢甲字监又押进来一名女犯。
秀兰见那名女犯,身穿和自己一样的囚衣,也戴着一面三孔枷,面色憔悴,头发凌乱。长发散落在枷面上半遮着脸,虽然看不清全貌,但也可分辨出是一位相貌端正、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姑娘。
寂寞的死囚牢里多了一名难友,总算有了个可以说话的姐妹了。
“这位妹妹贵庚?如何称呼?因何事到此?”秀兰先问起话来。
“我一个穷丫环还贵什么庚。”那女犯说:“我叫古全化,今年二十岁。”
“这么说来该叫你姐姐了。”秀兰说:“我叫王玉环,今年十八。”她的身份除了禁婆知道,即便是难友,也不可泄露。
“我本是贺府一名丫环。昨日贺府一只御赐玉镯不见了,说是我偷的,把我绑了起来,要动用家法逼我承认。”古全化说:“我大声喊冤,说你们用私刑逼供,我死也不服。总兵老爷说你既不服私刑,就送你见官公断吧,就把我弄这里来了。妹妹是因何到这里的?”
“总兵府就是仗势欺人,那衡山县衙门就好像是他们家开的。”秀兰说:“我大前天路过衡山,恰好贺府三公子在此坠崖,他们就硬说是我推下去的,责令衡山县判我斩立决,明日就要问斩了。”
“妹妹莫急。”古全化说:“听说衡山县令黄大人是个清官,爱民如子,从未有过冤假错案。”
“可黄大人一个七品芝麻官,胳膊怎能拧得过大腿?还不得听贺总兵的。”秀兰对那个贺府来的丫环还是保持着警惕,只字未提放玉环、蒙贺成、请海瑞的事。
“他黄伯贤真要是把妹妹屈斩了,那他和贺总兵就是一丘之貉,清官的名声也将毁于一旦。”古全化说:“所以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父亲这几天犯愁的不正是这些事情吗?还能有什么办法?秀兰暗想:一个小丫环,被诬指偷盗送来死囚牢,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会不会是贺府用苦肉计派来打探消息的?聪明的秀兰开始对她生疑了。她低头不语,保持着沉默。

十一
那古全化其实就是胡金花。
打发走了贺成之后,胡金花还是心中不安。从贺成见到那个叫王玉环的女犯到舅舅兵围女牢,中间相隔了一个多时辰。如果那名女犯在这期间跑了,那么舅舅兴师动众岂不只围了一座空牢?女犯没了,此案怎结?此案不结,终是隐患。
胡金花决定亲自去女牢核实,就想出了这条苦肉计。本来是昨天就想去的,让贺天霸给安排,可贺天霸说天色已晚还是明早再去,这才等到天亮才进的牢里。昨夜她也没有睡好,因而面色憔悴,反而装得更像。
进了牢房,胡金花一眼就看出此“王玉环”不是那王玉环,虽然她俩还真的有点像。她并不在意王玉环的真假,只要明天告示上写的是处斩王玉环,法场上砍下的那颗头就是王玉环的,这案子也就了结了。可她想不通这世界上怎么居然还会有人愿意冒名顶替当死囚的,这究竟是图什么呢?出于好奇,她想弄个明白。
“外面都在传说黄大人把一个叫王玉环的放了,怎么妹妹还在这里?”见秀兰沉默不语,胡金花又追问道。
“黄大人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把贺大人的要犯放了。”秀兰说:“传说的事情姐姐也能信?传说就是传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八个字,倒也算部分回答了胡金花的好奇心。她觉得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可以放心回去了,在这牢里披枷带锁的也确实难受。但是,现在她还出不去,因为现在她没法和外面取得联系。根据她自己设下的计策,她要到明天才能出去。那就再熬一天吧,真是自作自受。
“妹妹说的也是,贺大人谁敢得罪呀!”胡金花说:“他府上丢个物件都要有人顶罪,何况是死个人呢。”
秀兰虽然对那古全化心存怀疑,却想不到她就是胡金花。认为她即使是贺府派来的卧底,但这毕竟是个苦差事,她一定也是个受苦人。所以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请海大人等这些核心问题不和她说,其它的事也就随便聊天了。在这死牢里,有个人聊聊天总比独自呆着强。
胡金花也觉得既然今天已经出不去,在这牢里戴着大枷还能干什么呀,只有靠聊天来打发时间了。
说来也怪,这一个害人的和一个被害的,一个叫对方古姐姐,另一个叫对方王妹妹,在死囚牢里还真的像一对难姐难妹似的,聊得挺热乎,不知不觉又到了晚上。
“大小……”禁婆又要来叫秀兰上匣床了。
“大小贵贱都一样。”秀兰担心禁婆叫她“大小姐”暴露了身份,连忙边使眼色边说:“我是平民百姓,她是贺府的人。到了这里,都是犯人了,听凭婆婆发落。”
禁婆听秀兰说那个是贺府的人,明白了秀兰的意思,不再叫大小姐了。说了声:“二位得罪了,该上匣床了。那位新来的先请吧。”
到了这里,胡金花也不好亮出身份,只得老老实实像个犯人似的被禁婆推上匣床。
胡金花平躺在匣床上,大枷从颈后的槽里伸出,脖子被卡得十分难受,她想要发作,但还是忍住了。接着,禁婆用用铁链在胡金花的胸前缠了起来,胡金花更加痛苦了,但她还是忍着,心想:以前光听说匣床可怕却不知道怎么样,今天既然到这里了,就尝尝看究竟如何,吃点苦长点见识也未尝不可。缠好了铁链,胡金花的身子已经被完全固定,动弹不得了。
禁婆又打开枷上的锁链,将胡金花的双手从枷孔里抽出又锁在床上的手杻上。然后,就将她的头发梳拢,拽住用力紧拉,系在头顶的铁环上,胡金花终于忍不住叫喊起疼来。
秀兰戴着枷低着头,本来也没有看禁婆怎样给古姐姐上匣床,反正自己昨天已经睡过匣床,也就那么回事。但听她那一声喊叫,不由得转头去看了看。只见那古姐姐身子躺在床上,双臂伸直成十字状,双手被锁,颈部被枷环扣住,头发绑在铁环上,全身缠满了铁链。和自己昨天的待遇完全不一样。她想要发问,但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暗自谴责自己:秀兰呀秀兰,你真是笨到家了,人家婆婆昨天明明是照顾你,你却差一点把人家出卖了。
这时,禁婆又和两个女牢子,抬着沉重的钉盖板,盖在匣床上面。胡金花这算是尝到了匣床的滋味,苦不堪言。但是后悔已经晚了,她现在不能动也不能喊,只能老老实实地熬到天亮。至于能不能熬到天亮,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禁婆接着将秀兰送上旁边的一张匣床仰卧着。见到刚才古姐姐的模样,秀兰知道今天也要被锁上真正的匣床了,她不免害怕起来。可是转念一想,既然要学花木兰为父分忧,就该什么也豁上了,上法场杀头都不怕,还怕这个吗?心里又坦然了。
果然,今天和昨天不一样了,对秀兰也不是只锁一只手,而是和胡金花一样双手都锁住。接着,她的头发也被绑到铁环上。不过秀兰没有觉得有多疼,显然禁婆是对她手下留情了。她立刻明白了禁婆的用意,装出痛苦的样子喊道:“哎呀!轻一点,疼死了。”
禁婆会意,又拿出铁链,弄得哗哗响,在秀兰的脚底绕着床板缠了一圈又一圈。秀兰也配合着发出痛苦的呻吟。接着,禁婆把盖板也弄出点声后放在秀兰的匣床边,说了声:“二位今晚就在这里委屈委屈,老身告辞了。”就领着女牢子离开了。
秀兰和胡金花现在真是同床异梦。胡金花想的是这一夜赶快过去,越快越好,以便早点结束痛苦。秀兰想的却是这一夜慢点过去,越慢越好,以便海大人能及时赶到。但是不管她俩怎么想,这一夜还是按照自然规律的节奏过去了,不快也不慢。

十二
天亮了,已到了贺天霸规定的“三天后”。
禁婆先将秀兰从匣床上解下,自然也不免哗啦哗啦地把铁链弄响一阵。然后再将胡金花解下。那胡金花在匣床上身不能动头不能转,根本就没有看见那王妹妹昨夜是怎样睡的,想必也和自己一样。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了,她既庆幸又懊丧。庆幸的是终于熬过来了,懊丧的是自己安排得有些愚蠢,竟遭此大难。
辰时,贺府来人,称那只玉镯找到了,要把那丫环领回去。
胡金花终于解脱了。
胡金花回到贺府,告诉贺天霸王玉环还在狱中。至于自己吃到的苦头,却没法向舅舅诉说,觉得很没面子,只好打落牙齿咽肚里,自己认栽了。
贺成一行人还没有回来。贺天霸心想既然王玉环没有逃跑,贺成自然追到天边也追不到什么,就不用管他们了,便吩咐备轿直奔衡山县衙。
黄伯贤这两天很忙。王玉环一案他已经插不上手,只能听天由命。他隐隐感到自己这个七品芝麻官快做到头了,想抓紧时间为衡山县百姓多做点事情,所以这两天都早早就升堂理事。贺天霸赶到县衙时,黄伯贤已经端坐公堂了。
“不知总兵大人到此,下官有失远迎,告罪!告罪!”见贺天霸来了,明知他不来干好事,黄伯贤也只能起来躬身施礼。
“衡山县不多礼,犬子一案,今日是过去几天了?难道忘了?”贺天霸责问道。
“贵公子一案,已过去三天,大人吩咐,下官铭记在心,岂能忘了?大人请坐。”黄伯贤道说着,请贺天霸入坐正堂
“本帅岂能夺了你的公堂,还是该你坐这里理事,本帅请赐个旁坐足矣。”贺天霸今天很客气,但话里暗带威胁地说:“三天既过,凶犯该伏诛了,贵县可不准徇私舞弊哦。”
二人刚坐下,贺天霸就掏出一张布告递给黄伯贤道:“布告已代贵县拟好,请用印。”
黄伯贤接过布告,只见上面写道:
“王氏玉环,生性劣顽。
清明时节,行凶衡山。
贺府三郎,倜傥少年。
不幸遇害,命丧深涧。
衡山县衙,秉公办案。
王犯罪大,判决立斩。
今日午时,明刑正典。
布告周知,尽可围观。”
黄伯贤对这布告虽不大满意,却也不好说什么,就盖了衡山县大印,吩咐张榜。
“可以提人犯了吧。”贺天霸还是很客气,但却不容置疑。
“午时三刻处决人犯,现在时辰尚早。”为了等秋萍请来海大人,黄伯贤想尽量地拖时间,对贺天霸说:“敝县弹丸之地,从牢房到法场不用多少时间。”
“决囚大事,不容差错,还是早作安排为好。”贺天霸耐不住了,已顾不得客气,直接发令道:“来人,去女监提王玉环!”
“下官忙糊涂了。女监已被大人派兵围住,确实只能有劳大人发令了,请大人坐正堂。”黄伯贤说着,起身让座。他觉得不该让贺天霸直接发号施令,应设法将主动权夺回来。
“本帅只是旁听,下面都看贵县的了。”贺天霸发觉自己有些越俎代庖了,又克制起来。只有让黄伯贤出头斩了王玉环,才能达到使他失民心的目的。
一个要夺回主动权,一个要让出主动权。二人各怀心事,却也配合默契。
女牢里,这时秀兰和禁婆的配合也挺默契。
贺总兵将令到达,包围女监的把总将禁婆叫来,下令道:“那个王玉环今天午时三刻就要处斩,该替她收拾收拾了。”
禁婆不敢违抗,转进牢房,对秀兰说:“大小姐,不是老身多嘴,您真不该来顶替什么王玉环。现在总兵府的人催着要拉王玉环去法场了,怎么办呢?”
“这好办。”秀兰说:“婆婆不必为难,我就是王玉环,把我绑了去法场吧。”
“那怎么可以呀,折煞老身了。”禁婆哪里敢绑县太爷的大小姐。
“事已至此,你只管那我当王玉环就是了。”秀兰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要穿帮。”她觉得现在只有自己去顶替玉环,才是保全父亲既不被贺天霸抓到把柄又不失去民心的唯一办法。
“既如此,老身得罪了。”禁婆说着,就将秀兰带出,替她梳理头发。
“都要去法场斩首了,还梳什么头发呀。”秀兰说:“头之不存,发将焉附?”
“梳头是为了使刽子手容易抓住头发,斩首时好痛快些。”禁婆说。
“可不可以不梳头呀?”秀兰问。
“当然可以,老身还省事了。”禁婆说:“不过梳头是为了大小姐,不,为了王玉环好呀。”
“那就不要梳了。”秀兰道:“还麻烦婆婆将头发弄乱,把脸遮住最好。”
禁婆明白了秀兰的用意,按照她的想法拨弄起她的秀发。
“快点!快点!”外面的兵丁催起来了。
“急什么呀?”禁婆对外面说:“规矩都不懂,就知道吓嚷嚷,还要拜过狱神呢。”
说着,禁婆领秀兰到牢房外一个神案前跪下,点燃了三柱香。对秀兰说:“这是狱神皋陶,有什么心愿,可向他诉说。”
秀兰抬起头,她戴着枷,头发又遮住了一半视线,狱中光线又昏暗,看不清楚那皋陶的像什么样,就按禁婆说的,低头一拜,心中念道:“狱神大爷在上,请受小女一拜,在狱区区数日,承蒙多多保佑。今将绑赴法场,再请保佑小女:秋萍及时赶到,小女刀下幸存,海瑞为民伸冤,老父逢凶化吉。”接着又是一拜。她心里默默地计算着:秋萍前天早上出发,以她的骑术,下午可到株洲,如果海大人知道此事紧迫,稍作安排即启程,当然不会像秋萍那样疾奔,但一天多点也可有赶到。这样,到这里的时间应该是在巳时和午时之间,自己可以获救。如果稍有延误,那就只有以一死来报答父亲了。
禁婆见秀兰拜毕,这才将她扶起,带出女牢。外面早有多名衙役等着,见女犯出来,就将她推推搡搡,带到县衙大堂。
县衙堂口,已有不少人围观。堂口还停着一辆木笼囚车,两名刽子手手持明晃晃的鬼头刀,站在旁边。秀兰见状,不由得心中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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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黄伯贤见女儿蓬头垢面、披枷带锁地被押上来,心中惨然,但又怕被贺天霸看出破绽,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地喊道:“将王玉环带上来!”
秀兰上堂后即跪下,低着头。她怕抬头被父亲看见,也怕看见父亲。黄伯贤吩咐除去刑具。
贺天霸看见秀兰,想起了他的三郎,不由得恨由心生,喊道:“来人,大刑伺候!”
“此女已然招供,为何还要用刑?”黄伯贤当然不能听任贺天霸对女儿用刑。
“已然招供?”贺天霸道:“那好,犯女听着,贺三郎可是你杀死的?”
“小女已有供词,大人何必再问。”秀兰回答得十分巧妙,既没承认,又可应付。
“你竟还自称小女?”贺天霸道:“应该称犯女。”
“谨遵大人教诲,小女改称犯女。”秀兰如此回答,依然表示自己没有犯罪,犯女的称呼是你逼我这样自称的。
“直接回答本帅问话,三郎是不是你杀的?”贺天霸还想通过问话,如回答不好就有借口用刑了。
“敢问今日是处斩犯女,还是要重审此案?”秀兰说:“若要重审,犯女有问必答。如是处斩,犯女引颈受戮,必定哑口无言。”聪明的秀兰给贺天霸设了个套,如果他一气之下为了动刑真的要重审,那么海大人就肯定可以赶到了。
“是呀,莫非总兵大人察觉此案似嫌草率,意欲重审?”黄伯贤也跟着帮腔,父女俩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此案已是铁案,谁说要重审啦?”贺天霸也不傻,他觉得这样纠缠下可能节外生枝,赶紧说:“今日行刑,本帅是来监斩的,衡山县抓紧时间吧。”
黄伯贤现在可以做的,也只能是将错就错,把秀兰当成玉环绑赴法场了。
“下面的女犯可是王玉环?”黄伯贤按照程序,问了最后一遍。
“犯女正是王玉环。”事到如今,秀兰也只有硬着头皮充当王玉环了,否则,父亲私放死囚和自己冒名顶替的罪都也不小。
“今日将你处斩,你可有话说?”黄伯贤问。
“犯女已经说过,犯女引颈受戮,哑口无言。”秀兰不愿多说了,这种场合,父女俩话越多越伤心。
“来人,将王玉环绑了!”黄伯贤无奈地发令了。
两名衙役早就准备好了绳子,上前将秀兰勒脖子绕胳膊捆绑起来。
秀兰长在官宦之家,虽不娇生惯养,但也备受呵护,哪里经受过这样的捆绑?即便是这两天在牢房,禁婆和女牢子对她也挺照顾,戴个枷上个匣床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把她弄疼了。现在倒好,那两名捆绑的衙役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动作粗手粗脚还不说,就绑的那个紧呀,简直就要把人给勒死了。秀兰疼得想要喊叫,但既怕父亲听见心疼,又怕贺天霸听见被瞧不起,只能强行忍住,眼眶里却充满了泪水。
刽子手将斩标呈上,那标上写着“斩女犯王玉环一名”。黄伯贤在“斩”子上画了个红圈,扔回给刽子手。刽子手将斩标插在秀兰背后,拉她起身,走下大堂。
黄秀兰被绑得火辣辣地疼,插了斩标后更是隔得难受。她看过窦娥冤的戏,那戏文里的窦娥被绑赴法场,用的不是麻绳而是软软的绸条,而且绑得一点也不紧,怪不得她能够一路上又演又唱的。秀兰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就被推上了囚车。
秀兰绑着跪在囚车里,衙役将车顶的枷合上,那枷环卡住秀兰的脖子,只有头露在上面。安置定当,行刑的队伍出动了。前面有衙役鸣锣开道,中间是刽子手持刀护着囚车,后面是兵丁和旗仗官轿。
囚车一路颠簸,那囚车的尺寸是根据男犯的身形制作的,比较高大,秀兰在里面脖子被卡着,只能挺直了身子。囚车上的又枷是死的,不像在牢里戴的枷可以随着身子移动,所以磨起来格外疼。不一会,秀兰的脖子就被磨破了。她那被捆紧的胳膊也渐渐地由疼变酸,再由酸变麻,最后没有什么知觉了。路边围观的人很多,那些无聊的看客不但津津有味,而且议论纷纷。
“听说那女子杀了总兵大人的公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许多人都说她是冤枉的,总兵府还不是想杀谁就杀谁。”
“黄大人可是清官,他从来没有断过冤案。”
“有人亲眼看见黄大人把那女子当堂放了,怎么又要去斩首了?”
“这么俊俏的年轻女子,斩了真是可惜。”
“等脑袋砍下来挂在城门口,什么样的美女首级都一样血淋淋的吓人。”
秀兰在囚车里,受着种种折磨,听着种种议论,心里却还在盼着海大人能突然出现。然而她失望了。海大人没有到,法场却到了,囚车终于停下。
法场是县城东门里的一片小空地,已有士兵围住,围观的人群被挡在法场的外围。法场中间立着一根木桩,那是行刑的位置。北面有个监斩棚,已放了两副桌椅,分别是为监斩官黄伯贤和监监斩官贺天霸准备的。两位大人就坐后,黄知县吩咐将囚车打开。
秀兰被拉出囚车时已身心俱疲,痛苦不堪。她几乎是被刽子手拖着才走到那根木桩跟前,跪下后就被捆在木桩上。她身上早已麻木,再怎么捆绑也没有什么感觉了,只是脖子被磨得红肿起来,很疼很疼,却又不能用手去抚摸一下,此刻她真觉得在脖子上挨一刀才舒服些。
午时到了,响起一通鼓。黄伯贤环顾周围,并没有海大人到来的迹象。
午时二刻,响起二通鼓。黄伯贤焦急地四周张望,仍然没有看到他期待的出现。
午时三刻,响起三通鼓。黄伯贤绝望了,他有些昏昏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黄大人,时辰已到,下令行刑吧。”贺天霸在旁催促起来。
黄伯贤颤抖的手无奈地拿起令牌,扔了下去,用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声音吐出一个字:“斩!”

十四
刽子手拔掉了黄秀兰背后的斩标,在刀上喷了一口冷水,举起了鬼头刀。另一名刽子手揪住秀兰的头发用力拉,将她的脖子伸直。
围观的人们紧张地瞪大了眼睛,唯恐眨眼间错过了刀过头落的惊险场景。
黄伯贤闭住双眼,不忍看再看下去。却意外地听到他期盼已久的一声:“刀下留人!”难道真的是海大人来了?
来人不是海瑞,而是贺府的管家贺成。
贺成追拿王玉环失利,不敢立刻回来,与手下人商议好了交差回话的统一口径,又磨蹭了两天,估摸着老爷的气应该消差得不多了,这才敢回来。到了城门口,见到杀人的告示,觉得杀错了人自己的责任更大了,所以赶紧赶到法场制止行刑。
出于职业习惯,刽子手听到这一声后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刀。
黄伯贤见是贺成,有些失望,但毕竟暂时保住了秀兰的性命。
贺天霸见是贺成,有些不快:你这个时候来添的什么乱?
“犯人有假,这个不是王玉环!”贺成气喘吁吁地说道。
黄伯贤闻言吃了一惊:难道这出戏要穿帮?
贺天霸闻言颇有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不是王玉环?”
“真的王玉环已经女扮男装出逃,被我等追上。”贺成答道。
“你将她拿住了?”贺天霸道:“速速带上来。”
“老爷恕罪。”贺成下跪道:“小人等经一番厮杀,确实已经拿住王玉环,正欲捆绑,不料窜出一黑衣高手,劫走王玉环,逃之夭夭。小人等奋力追赶,累倒了两匹马,仍无功而返。”
贺成这番话本来是半真半假,但是贺天霸听来却觉得全是假话:凭空怎么就会冒出来个黑衣高手?真要有个高手把你们都打败了,你们还敢去追?贺天霸勃然大怒,斥责道:“大胆奴才,不知道到哪里鬼混去了,竟敢编一套瞎话欺骗本帅!”
“小人不敢,那王玉环确实女扮男装出了东门……”贺成还在分辨,忽然外面又有人喊:“女扮男装的王玉环在此,不得滥杀无辜。”
这一喊倒给贺成解了围。众人顺着喊声望去,果然来了一位英俊少年,仔细一看,还果然是女扮男装的妙龄少女。
贺天霸也吃了一惊,难道她才是王玉环?贺成没有撒谎,她还真的女扮男装了。
那位男装少女,不是王玉环,而是李秋萍。
秋萍受秀兰委托,一路狂奔,当天下午就到了株洲。但是,她跑遍了当地的衙门驿馆,询问了各色人物,可就是没有海大人的踪影。有的人说几天前好像见过海大人,还有的人说根本就没有见过海大人。弄得秋萍一团雾水,就这样在株洲寻找了一天多,屈指一算快要到三天大限了,唯恐家里再出什么事,就赶了回来。到了法场,见到绑着的女囚低头蓬发的也没有认出是秀兰,还以为玉环要被斩了。直到听贺成那么一说,再仔细看那女囚,这才发现她竟然是秀兰!
秋萍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了,原来是秀兰采用自己的偷梁换柱之计,去顶替玉环。又知道自己一心想当窦娥,唯恐自己抢着顶替,就设法将自己打发去了株洲。所以当秋萍一听贺成说王玉环女扮男装,就立刻出来自称是女扮男装的王玉环,要将秀兰换下。
“把她绑了!”随着贺天霸一声令下,秋萍立刻被两名士兵五花大绑,押到监斩棚前。
“你可是王玉环?”贺天霸问。
“是的,犯女王玉环。”秋萍坦然答道。虽然她刚被捆绑,觉得很难受。
“我是王玉环,她不是。快把我斩了。”来已经昏昏然的秀兰这时也清醒了,她当然不能让秋萍来替自己。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是真的王玉环,她是假冒的。快把她放了,把我斩了。”秋萍也当仁不让地争了起来。
“她才是假冒的,我被抓后就一直在牢里,怎么会假冒呢?”秀兰说的更加振振有词。
“别争了。你们俩既然都争着被斩首,本帅就成全你们。”贺天霸失去了耐性,下令道:“来人,将此二人一齐斩了!”
押解秋萍的士兵将秋萍推到木桩前,按跪在秀兰旁边。
“不可,总兵大人。”黄伯贤被两个千金的争执弄得不知所措,这时见贺天霸要将二人都斩了,连忙制止道:“二人一齐斩,至少要冤杀一人。人命关天,千万不可呀!”
“那敢问黄大人,哪个是真的?”贺天霸冷笑道:“黄大人是父母官,你说斩谁就斩谁,如何?”
黄伯贤一时语塞,手心手背都是肉,能斩谁呀!
贺天霸站了起来,对黄伯贤说道:“时辰已到,不得延误。本帅数三个数,你要是还不定下来斩哪个,就将两个都斩了。”
“一……”贺天霸开始数数了。
“二……”
“且慢!”不等贺天霸数出“三”,黄伯贤连忙打断,心一横道:“既然贵府管家贺成说有假,就问他谁是真的好了。”
“也罢。”贺天霸道:“贺成,你来认指,哪个是王玉环?”
贺成现在也闹糊涂了,这两个绑着的女人,和那天的王玉环都有点像可又都有点不一样,在这样的场合,他能指认谁呀?
“真是废物,下去!”贺天霸不耐烦了,下令道:“速将那两名女犯一齐斩了。”
“何来两名女犯?”黄伯贤再次制止道:“此案尚有疑点,今日不宜行刑。”
“你说什么?”贺天霸对黄伯贤要刮目相看了,到了此时此刻,居然你还敢翻此案?
“下官说,此二女是否女犯,尚有疑点,今日不宜匆匆行刑,以免错杀无辜,这是两条人命呀!”
“岂有此理!”贺天霸发怒了,责问道:“此二女的命是命,犬子的命就不是命了?难道犬子的命还不如此二女的命值钱?”
“如若杀了人能使令郎复活,倒也罢了。”黄伯贤道:“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再杀无辜,徒增罪孽而已。”
“本帅筹粮抗倭,乃国之大计,没时间与你争辩,你若再加阻拦,就是通倭。”贺天霸开始犯横,不愿再听黄伯贤说什么,将手一挥道:“斩了!”
“且慢!总兵大人执意要斩人,先把下官斩了吧。”黄伯贤实在忍不住了,他边说边离开监斩棚,走到了木桩前,把官帽也摘了,拿在手中。
“嘿!你这狗官还真跟本帅来这一手。”贺天霸发怒了:“你以为本帅怕你不成?来人,将这通倭的黄伯贤也绑了。”

十五
两名士兵上前,将黄伯贤也捆了起来。这时,一位老者来到监斩棚前。
“小老儿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大人?”老者恭恭敬敬地问贺天霸。
“老人家何事不明,只管问来。”贺天霸见那老者,虽衣着朴素,不显富贵,却鹤发童颜,气宇轩昂。也就客气了几分。
“大人筹粮抗倭,功在社稷。”老者先捧了贺天霸两句,贺天霸颇为得意。不料老者接着就问:“但不知那黄知县是如何通倭的?”
“本帅抗倭,他违拗本帅,岂非等同通倭?”在老者的责问下,贺天霸虽强词夺理,但毕竟将黄伯贤的罪名从“通倭”降为“等同通倭”了。
“那如若黄知县也是筹粮抗倭的,绑了他是否也等同通倭?”老者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转眼间将通倭的帽子反扣到了贺天霸头上。
“大胆!”贺天霸被激怒了:“本帅看你偌大年纪,以礼相待,你竟敢污蔑本帅!来人,将那疯老儿赶出去!”
“且慢且慢,莫急莫急。”士兵正要上前,那老者却不慌不忙地说:“小老儿有一样东西,想请大人过目。大人看了,再驱赶也不迟。”
“是什么东西,拿来看看。”见老者如此沉着,听老者这么一说,贺天霸有些好奇了。
“大人不能这么坐着看。”老者说。
“那要本帅怎么看?”贺天霸愈发不知道那老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您得下来。”老者说。
真是鬼使神差,骄横不可一世的贺天霸竟居然听话走了下来。
“您还得跪下。”老者又说。
贺天霸这下沉不住气了,正要发作,却听老者说:“衡阳总兵贺天霸听旨!”
这一声如晴天霹雳,贺天霸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只见老者像变戏法似的抖出一片黄绫,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那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奉旨南巡的海瑞。
海瑞早在秋萍到株洲前好几天,就离开株洲,微服简从,一路寻访。所以秋萍的株洲之行根本见不到他。他来衡阳的主要目的,就是协调军政关系,督促贺天霸办好军粮事,顺便也体察民情,纠错除弊。他已从不同渠道听说了贺三郎的案子,今天早就混在围观的人群里观察,准备在关键的时候出来亮明身份。如果不是贺成先喊了刀下留人,本来是他要这样喊的。不料贺成这么一喊,女犯从一个变成了两个,还争着要斩自己。以海瑞的阅历,也觉得开了眼界。所以又等待了一阵,直到贺天霸要绑黄伯贤,这才挺身而出。
贺天霸蔫了,乖乖地伏地听旨。
现场所有人都跪了一地,听海大人宣旨。
秀兰的身子绑在木桩上不能动,头发却被揪着向前扯,直扯得头皮胀胀的疼,脖子就像要被拉断了似的。保持这个姿势真比砍头还要难受。普通被判斩首刑的死囚,临刑时保持这个姿势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还没有感觉什么刀就下来了。可今天不同,自从拔掉斩标以后,秀兰就一直保持着这个难受无比的姿势,直到刽子手都伏地下跪了才得以解脱,迷迷糊糊地和大家一起听圣旨。
圣旨的大意是:倭寇猖獗,东南动荡,海瑞南巡,如朕亲临,无论文武,均受节制,军情民事,,皆可定夺。
海瑞宣读完圣旨,还令随从亮出了尚方宝剑。
“末将有罪,冒犯大人,请海大人处罚。”贺天霸好像换了个人,跪地不敢起来了。
“不知者不罪,恕你冒犯本座无罪,先起来说话。”听海瑞这么一说,贺天霸道了声谢就站了起来。心想:你位这钦差大人刚到,自然是要立威的,但也毕竟还是会官官相护的。
不料海瑞接着说:“但你虚构罪名,捆绑朝廷命官。不明就里,草菅百姓性命。可知罪否?”
贺天霸唯唯诺诺,不知所云。
“还不赶快向黄知县道歉!”毕竟贺天霸肩负着筹粮押运的重任,还是要用的。海瑞给了他一个台阶。贺天霸知趣,立刻躬身向黄伯贤致歉。
“这绑着的两名女子,所犯何罪?都当斩首吗?”海瑞又问道。
“并非二女都当斩首,唯王玉环杀害犬子,依律当斩。”这是贺天霸的底线了,在钦差大人面前他也不准备后退。
“启禀钦差大人,贺公子坠崖身亡一案,尚有不明之处,今日草草斩人,恐有不妥。请大人明察。”黄伯贤觉得终于可以请海青天做主了。
“案子既有不明之处,为何将人绑到法场上来了?你这父母官是怎么当的?”钦差就是钦差,海瑞对黄伯贤也毫不客气。
“卑职惭愧,大人容禀。”黄伯贤对海瑞细说了他所知道的贺三郎坠崖案经过。
“如此说来,此二女都不是王玉环。”海瑞说:“来人,将此二女放了。”
“海大人也要替末将做主呀!”贺天霸哀求道:“犬子也不能就这样白死了。”
“只要你一心办好筹粮押运之事,本座也会给你一个公道的。”海瑞想了想对贺天霸说:“此二女暂且由衡山县收押,给本座点时间,本座一定查明此案,缉拿真凶,如何?”
“大人英明,末将必定鞠躬尽瘁,办好抗倭军粮之事。”贺天霸说:“只是军务紧急,大人能否在末将启程运粮前查明此案?也好让末将出征时无后顾之忧。”
“贺总兵放心,本座保证在你出征前了结此案,免你后顾之忧。”海瑞觉得虽然贺天霸在讨价还价,但也不无道理,就答应了他。
“大人英明,末将感激不尽。”贺天霸连声道谢,他觉得这已经是他今天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衡山县!”海瑞又对黄伯贤说:“本座诸事繁多,此案侦查当由你主要负责。如有所需或为难处,尽管提出,本座会予以解决。”
就这样,海瑞把法场上的一幕化险为夷。各方面的人都还满意,也都有些遗憾。
围观的人们满意地看了一出好戏,平添了不少饭后茶余的谈资。但遗憾地没有看到美女斩首。
贺天霸满意自己冒犯了钦差而未受罚,钦差还许诺限时破案。但遗憾地未能当场斩此二女。
黄伯贤满意钦差及时赶到,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但遗憾的是两个女儿还不能马上回家,要在牢里再呆些日子。
秀兰满意自己的策划终于得到一个比较好的结果。但遗憾的是连累了秋萍,不但差一点被杀,而且还要再坐牢。
秋萍满意自己能有机会像窦娥一样被绑在法场上,还有姐姐陪着坐牢。但遗憾的是现在只给戴着手杻,没有戴大枷,有点不像窦娥。
贺成满意海大人给自己解了围,老爷没有惩罚。但遗憾的是一回去就挨了表小姐一顿臭骂:“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
最最不满意的只有这位表小姐胡金花了。

十六
从法场回来,胡金花岂止是不满意,简直就如坐针毡了。
海大人是何许人?那是大名鼎鼎的海青天,天下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更何况他现在大权在握。胡金花觉得她推落贺三郎,陷害王玉环的事情肯定要穿帮。现在她能做的,除了对贺成他们几个当事人软硬兼施强调统一口径外,也就只能是求老天保佑了。
她的舅舅贺天霸却不知道她的心事,对她依然十分倚重,尤其是大事难事,总要请她参谋。
贺天霸虽然霸道,却只是对下霸道,对上还是认真办事的,这大概也是他得以从一个小军官一步步升到总兵的原因之一吧。筹运军粮是上级的指令,并且海瑞又亲口答应为他“查明此案,缉拿真凶”,贺天霸当然没有理由不好好地筹办军粮了。有钦差大臣坐镇,加上总兵大人严催,各县都不敢怠慢,不久那三千担军粮就筹齐了。
几十万斤粮食,千里押运,这副胆子也不轻。贺天霸和幕僚们反复商议,期间也免不了有胡金花的参谋,终于拟定了个押运方案。
“舅舅,这个方案最好先呈海大人审阅。”胡金花又出主意了。
“这是为何?”贺天霸觉得他作为衡阳总兵,奉命筹运军粮,制定押运方案和负责押运都是自己职责内的事,没有必要将押运方案送钦差审阅。
“不送海大人审阅虽无不可,但送审有两点益处。”胡金花说:“其一,海大人既然在此坐镇,送审表示尊重,可以取悦钦差大臣。其二,此行责任重大,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海大人势必也须分担点。”
“言之有理,你给我誊清一份,我明日即去呈海大人审阅。”贺天霸十分赞同胡金花的建议,他觉得除了胡金花说的这两点好处外,还有一点好处是可以提醒一下你海大人:你答应过的事情要抓紧,快的把那真凶抓来给我儿子报仇。
海瑞来到衡阳之后,明察暗访,了解到黄伯贤为官清正,深得民心,衡阳知府位置正空缺,便有意提拔黄伯贤。这次筹集军粮又是衡山县带头完成的,就趁军粮筹齐之事,表彰了衡阳各县知县,特别提到了黄伯贤,提升他为衡阳府代理知府,等候吏部正式发文任命。
对于贺天霸,海瑞打听到他的民怨不小,说他横行霸道,欺压百姓,放纵家属,军纪松懈,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但是海瑞感觉他此番筹集军粮还颇有成绩,当前正用人之际,大明官员真正没有毛病的还不多,所以暂时也就不对他深究了。
看到贺天霸送来的运粮方案,海瑞经仔细研究,觉得虽然绕了点路,但除个别地段外基本都是平坦大道,有重兵押运应该是安全的。
“此方案可行。”海瑞认可了贺天霸的方案,嘱咐道:“你须抓紧时间做好准备,兵贵神速,尽早出发。”
从钦差行轅出来,贺天霸心中嘀咕道:你这海瑞老儿,只知道催我兵贵神速,你自己答应的破案之事,如今神速了吗?
其实,海瑞对贺三郎坠崖一案还是抓得很紧的,不但已经调阅了有关卷宗,对黄伯贤那里所有的进展,他都亲自过问。
黄伯贤新官上任,又有了海瑞撑腰,调查贺三郎坠崖案的阻力自然没有了,贺成被传唤问话。
“贺成,本府奉钦差大人之命彻查贺三郎坠崖案,所有问话,你须如实回答,如有不实,必当重罚。你可知否?”黄伯贤一拍惊堂木,严肃地先行告知。
“小人知晓,小人必定如实回答。”贺成诺诺回答,面对背后有钦差大人撑腰的新任知府大人,前些日子在衡山县衙的威风劲已经无影无踪了。
“清明那天,衡山之行,是你跟随在贺三郎左右?”黄伯贤问。
“回大人,是小人跟随在贺三郎左右。”贺成答。
“除了你,还有谁?”黄伯贤问。
“回大人,除了小人,还有家丁贺甲、贺乙、贺丙、贺丁四人。”贺成答道。胡金花叮嘱过,不准说她在现场。不过贺成还不算撒谎,因为胡金花应该是“伴随左右”,不能算“跟随左右”。
“那贺三郎是如何坠崖的?”黄伯贤问。
“公子是被王玉环推下去的。”贺成开始撒谎了。
“如何被推下的?”黄伯贤追问道。
“公子上前向她问路,她就推了公子一把,公子就掉了下去。”贺成的谎越撒越大,这些都是在贺府就编好了的。
“为什么你们不去问路,要你们少爷亲自去问。”黄伯贤抓住漏洞,继续追问。
“大人恕罪,有些话小人不便说。”贺成狡猾地分辨,这也是胡金花早就编排好的。
“公堂之上,百无禁忌,有话只管说来。”黄伯贤道。
“那小人就说了。”贺成铺垫之后,说道:“我们公子有点那个。见了美貌女子,愿意自己上前,就没有用小人们。”
“贺三郎是面对王玉环问话,还是背对着她问话?”黄伯贤觉得贺成的回答不无道理,就继续问。
“那还用说,自然是面对着她问话。”贺成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在贺府可没有商量过,凭常识,这样回答也没有错。谁还会背对着问话?况且还是“有点那个”的公子和一个“美貌女子”。
“如果是面对面,那么王玉环推的是贺三郎的胸前还是背后?”黄伯贤又问。
“毫无疑问,推的是胸前。”贺成的回答合乎逻辑,顺理成章。虽然那天是他给黄伯贤送的验尸材料,但他并没有看过这份材料,并不知道那个女子掌印在胸前还是背后。可是黄伯贤却清楚他是在撒谎了。
“是你亲眼所见?”黄伯贤问。
“是小人亲眼所见。”贺成把谎话说到了底。黄伯贤心里已经有数,也就不再多问,让他具结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又分别传唤了贺甲、贺乙、贺丙、贺丁,他们的回答也和贺成一样。
黄伯贤和海瑞一起分析案情,觉得根据贺府那五个人的说法,王玉环可以排除,因为问路推人只可能推前胸而不是后背。但验尸结果是女子掌印,现场还有没有王玉环之外的另一个女子?贺府那五个人都没有说,问题还是出在贺三郎一行,似乎只有当时在现场的王玉环才能解开这个谜。那么王玉环现在又在何处呢?


十七
王玉环与那黑影分手后,一路疾行,不几天就到了浙江地界。
戚家军在台州打破倭寇的事迹,早已传遍。所以进入浙江,玉环就开始打听戚家军的行踪,以便找到父亲,投军抗倭。
那天上午,玉环正在赶路,忽然路旁窜出一队人马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拦路?”玉环立刻拔剑相迎。
“你是什么人?回答了就放你过去。”一个为首模样的人反问道。
玉环见他们也不过七八个人,觉得凭自己的武艺,就算打不过他们,冲总能冲得过去,反正也只是要过路,又不是想拿他们怎么样。于是也不答话,纵马挥剑就冲了过去。那队人见她硬闯,立刻将她围住,厮打起来。
那队人可不是贺府家丁那样的草包,交手不几个回合,玉环便感到来者不善。她想要脱身却为时已晚,已被围在中间,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最后终于力竭,被他们七手八脚地五花大绑起来。
绳子一上身,玉环感觉到了这些人的厉害,那捆绑手法的娴熟和捆绑结实的程度,都不是上次被贺成他们捆绑可比拟的。玉环被他们绑得像个粽子一样,一动也不能动,服服帖帖地又被送上了马。
玉环背绑着骑在马上,浑身酸疼难耐,无奈地被他们押走,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玉环被带到一个兵营模样的地方。
为首的进入营帐,向一名军官汇报:“报告姚将军,属下等化妆巡逻,抓到一名倭寇奸细。”
“何以得知你们抓到的是倭寇奸细?”那军官是戚继光帐下参将姚勇,听说抓到一名倭寇奸细,当然要问个明白。
“此人身份不明,一路打听我军去处,颇有武功,仔细看时,还竟是女扮男装。”那为首的答道。
“如此说来,此人确实可疑,但也不能确认就是倭寇奸细呀。”姚勇还是有些疑问。
“那人的剑法中,还隐隐带点倭寇的东洋刀法,大明百姓不可能会倭寇刀法。”为首的答道。
“这倒确是铁证,将那倭寇斩了。”姚勇道:“要给你们记功。”
“感谢将军,属下遵命。”说着,为首的走出营帐,对那几个押解玉环的说:“将军有令,将那女倭寇斩了。”
这时玉环已经看出这些人是大明官军,见要将自己当倭寇斩首,心想这几天怎么那么倒霉,不管在哪里,被人绑了就要被斩首。连忙喊道:“我不是倭寇,我是戚家军家属,你们不能滥杀无辜!”
玉环喊得很响,连帐里的姚勇也听见了。姚勇细想,戚家军与倭寇交战多年,如果真的是戚家军家属,会点倭寇刀法也不是不可能。就吩咐道:“且慢斩首,将那倭寇奸细带上来!”
王玉环被带进营帐。姚勇问道:“你自称是戚家军家属,究竟是何人家属?”
“家父王志坚,跟随戚大帅多年。”玉环答道。
“原来是志坚兄千金,姚某多有得罪。”姚勇说着,亲自下来替玉环松绑。
玉环被绑了一个多时辰,身子已经有些麻木了。她一边抚摸着的带紫色绳痕的手腕,一边说:“是玉环先动的手,怪不得这几位兵哥哥。”
“玉环!”姚勇听到这熟悉的名字,忙问:“你就是志坚兄经常提起的王玉环?因何女扮男装?”
“从衡山县到此,千里迢迢,只为路上方便些,故而女扮男装。”玉环答。
“千里寻父,所为何故?”姚勇又问。
“意欲投军,杀敌报国。”玉环答道。
“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姚勇道:“我是戚帅帐下的姚勇,与令尊情同手足,你就叫我叔叔吧。”
“叔叔在上,请受侄女一拜。”玉环说着就跪下行礼,并问道:“姚叔叔可知家父现在何处?”
“令尊奉戚继光元帅将令因公外出,你就留此当兵吧。”姚勇说:“明日为叔与你一起参见戚帅。”
第二天,姚勇就领玉环去见戚继光了。
自从台州大捷之后,倭寇已经很难发起大规模进攻。但是倭寇化整为零,退可以隐匿海上,进可以偷袭骚扰。戚家军虽军力占优,一时却很难将他们彻底剿灭。所以就囤积粮草物资,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倭寇知道这样长期相持下去,会越来越不利,就设法四处抢夺劫掠,意图破坏戚家军的后勤供应,来挽回颓势。近来他们得到情报,衡阳筹集了大批军粮,准备运往戚家军营地,就派出奸细前往衡阳,刺探情报,伺机夺取或烧毁。这批粮食,现在已成为关系这场战争胜负的重要一环。戚继光获悉倭寇的阴谋,立即秘密委派王志坚去衡阳,侦查倭寇奸细,以确保军粮安全。姚勇和王玉环见戚继光时,王志坚已出发多日。
戚继光见那王玉环,一身戎装遮不住少女的俊美,真有几分像传说中的花木兰,不免心中喜欢,问话也就多了起来,除了询问衡阳的情况外,也关心起玉环的命运来。王玉环将自己的遭遇诉说了一遍,戚帅听后暗想:那贺天霸如此不堪,怎能胜任筹运军粮的重任?他不禁有些担忧。
为了这批军粮万无一失,戚继光决定不能完全依赖贺天霸,而要自己采取主动。于是,他作了新的部署。
官道上热闹了起来。官吏差役、商贾书生、贩夫走卒、渔牧樵猎、戏艺杂耍、僧道香客,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其实,这些都是乔装的戚家军。戚继光派姚勇带领一哨人马秘密赶赴衡阳,暗中协助贺天霸押运军粮,但又不受贺天霸节制。同时,又派王玉环随姚勇回衡阳,协助其父王志坚侦查倭寇奸细,并负责王志坚与姚勇之间的联络。
姚勇和王玉环化装成富商父女,骑马并行。
“你的武功,源自令尊。却不知为何还有东洋刀法?”这是姚勇第一天见到玉环时心里就存下的谜。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好像是那天我和那黑影以寡敌众,我见他的刀法颇为独到,不经意间学了几招。难道这就是东洋刀法?”王玉环确实自己也不清楚从哪里来的东洋刀法。
“如此说来贤侄女的悟性真是了得。”姚勇夸道:“只经过短时间联手御敌,就能学来刀法。不简单,不简单呀!”
“如果这真是东洋刀法,莫非那黑影就是倭寇奸细?他要去的,正是衡阳方向。”玉环顿时警觉起来。
“看来我们的速度还需加快。”姚勇说着,二人都拍马加速,奔赴衡阳。

十八
衡山县女牢里,秀兰和秋萍成了禁婆手里两个烫手的山芋。
拿她们当犯人吧,这二位可是黄大人的千金,并且也确实没有犯什么法。不拿她们当犯人吧,她们可是钦差大人指定收押的,必须要严加看管。真是严也不是,宽也不是。
好在禁婆毕竟是老狱吏,安排得很有分寸,恰到好处。二位千金既要收押,自然要关进牢里,穿上囚衣,这样钦差大臣的指令就做到了。既然收押的是千金,自然要找一间干净宽敞点的牢房,当然更不能戴什么刑具,这样也对得起黄大人了。说实在,那禁婆挺敬佩二位小姐的,二十岁不到的女子,为了正义,舍生忘死,争相赴刑,真是女中豪杰。所以牢里伙食不好,黄大人又不便来送吃食,禁婆还自掏腰包给姐妹俩做小灶。
即便如此,那二位千金也不好伺候。二小姐平日里性格挺好的,谁知道进了牢房就好像中了邪,越受虐越兴奋。刚换上囚衣就兴奋起来,非要给戴上大枷。那大枷哪里能随便戴?好不容易和大小姐一起劝说,才答应让戴个手杻。而大小姐虽然不像二小姐那样撒娇,却一天到晚打听外面的消息,告诉迟了还要生气,好像她不是坐牢的囚犯,而是坐镇中军帐的统帅,看管她的狱卒反成了她派出的探子了。不过,禁婆还是挺乐意为大小姐打探消息的。
这一个多月令大小姐高兴的消息还真不少,先是海大人要在衡阳呆一段时间了,然后是黄大人升任知府了,接着又是黄大人在追查贺三郎坠崖案已传询贺成了,再接着是贺甲乙丙丁都被一一传询了。总之,秀兰觉得案情很快会真相大白,她们姐妹又可以回到父亲身边了。
那天,禁婆带来了一个衡阳城里的惊人消息:昨天夜里,贺府失火,还烧死几个人,听说那个曾经到这里来狐假虎威的贺成也烧死了。
在衡阳百姓的心目中,贺府就像是座阎王殿,平日里避之犹恐不及,走道时终是尽量绕过去。如今失火了,自然没有什么人去帮着救火。甚至还有不少幸灾乐祸的,暗自觉得真是人不报天报,贺府烧光了才活该!
那场火,其实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纵火的不是别人,竟是贺府的表小姐胡金花。
贺成和四个家丁被黄知府问话回来,自然是必须向胡金花汇报经过的。虽然他们五人觉得都完全按照事先编好的话回答,而且口径也相当一致,但胡金花却觉得自己的事要瞒不住了。她很后悔当初把事情想象得太简单,那个谎话编得漏洞太多,根本经不起推敲。她是看过验尸材料的,知道女子掌印是留在死者背后而不是胸前。可是那几个笨蛋却众口一词地都说胸前,这怎么能让黄伯贤相信?再追下去肯定要把自己供出来。
胡金花心想,为了保全自己,也只有将他们都灭口了,奴才存在的价值本来就是为主子卖命么。她准备了酒菜,把贺成他们几个叫到了后厅。
“大家这几天费心了,本小姐表示感谢。”胡金花笑着说:“那姓黄的仗着有海大人撑腰,肯定还要追问的。不过只要大家说的都一致,想必他也没有什么招。”
“多谢表小姐。”贺成代表了家丁们说道:“奴才们这么做是应该的。”
“本小姐不胜酒量,就喝这一杯了。”胡金花拿起小酒杯先喝了一杯说:“你们就随便吃随便喝吧,吃饱喝足才有精神对付那狗官。”说着,就离开了后厅。
贺成他们几个受宠若惊,傻吃猛喝起来,一个个都酩酊大醉。酒坛子也打翻了,白酒淌了一地,还弄了一身。
不知道哪里来的火种,后厅竟着起火来。一时间烈酒助火,火势凶猛,后厅很快就烧塌。等到贺府的家丁仆役七手八脚将火扑灭时,贺成等人早就在醉梦中葬身火海了。
秀兰听到贺府失火,贺成丧命的消息,心头一震,想起了案情的前前后后,忽然觉得思路清晰了。她对禁婆说:“婆婆,麻烦您通报家父,就说秀兰有要事求见。”
夜里,黄伯贤微服来到女监。
“为父无能,案子尚无突破,委屈女儿了。”见两个宝贝穿着囚衣,戴着锁链手杻坐在牢里,黄伯贤心中不忍。说道:“昨夜贺府失火,在现场的几个人都被烧死,线索也断了,此案成了无头案。”
“案子可能有线索了。”秀兰说:“女儿请父亲来,正为此事。”
“快说,有何线索?”听女儿这么一说,黄伯贤有些迫不及待了。
“刚才爹爹说贺府失火,在现场的几个人都被烧死,线索也断了。”秀兰问道:“谁最希望线索断了?”
“那还用说,自然是真正将贺三郎推下去的那个人。”黄伯贤经秀兰提醒,已有所悟。
“是的,为了灭口,所以纵火。”秀兰说:“爹爹还记得那份涂改过的王玉环问讯笔录吗?那笔录的记录人是胡金花。她不是公门中人,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你是怀疑胡金花与案子有关?”黄伯贤问。
“仅此一事,倒也不好说明什么。”秀兰道:“只是我想起了一个人,十分可疑。”
“谁?”
“古全化。”秀兰说:“这个名字就十分古怪。按说大户人家的丫环奴婢,一般都起个春兰秋香之类的通俗女人名字,凭什么叫这么个名字?胡金花三个字各去掉一点不就是古全化吗?”
“古全化是谁?”那两天贺天霸兵围女监,黄伯贤并不知道里面的事。
秀兰将古全化匆匆来去的经过告诉父亲后,分析道:“我现在觉得古全化就是胡金花,她是用苦肉计打入女牢,想掌握案情。”
“她一个养尊处优的总兵外甥女,凭什么那么关心这个案子,不但在笔录上动手脚,还不惜使苦肉计,亲自到牢里来受罪?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与这个案子有重大利害关系。所以她很可能就在现场,并且就是将贺三郎推下悬崖的女子。”秀兰接着说。
“女儿果然冰雪聪明,推理丝丝入扣。”黄伯贤说:“可是,办案要讲证据,不能光凭推理。”
“女儿坐在牢里,哪里有什么证据。”秀兰撒娇地说:“找证据自然只有靠爹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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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衡阳城郊的一片小松林,丘陵环绕,是一块风水宝地。贺三郎的墓就在那里。
清明节后的七七四十九天,胡金花带了供品,独自来到这里祭奠贺三郎。
胡金花压抑了多日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一些。贺府的一场大火,吞噬了除她以外所有目击三郎坠崖的人,现在她再也不用担心那些愚蠢的奴才会说漏什么,可以放心地去对三郎诉说心里话了。
胡金花在贺三郎墓前点燃了一柱香,又烧了些纸钱。
“三郎哥,真的很对不起。这么多天都不敢来看你。”胡金花跪着行过礼,然后又说:“那个王玉环有什么好的?几条大汉都拿不住的女人你也敢要?我推你一把也是为了对你好,谁料想你还掉了下去。害了你也害了我,那些日子我真的生不如死。”
想起那提心吊胆的日日夜夜,胡金花不觉也落了泪。
“现在好了,我一把火就让贺成贺甲贺乙贺丙贺丁都一起来送来伺候你,以后你有奴才使唤了。”胡金花接着说:“那几间烧掉的房子,也都是给你的。舅舅公事繁忙,顾不了你,这些事情全由我给你办了。”
胡金花越说越投入,好像贺三郎真的能听见她说的话,却没有注意身后有人过来。
“真相大白,不打自招。海大人的案子破了。”身后那人的说话令胡金花大吃一惊,刚刚平复的心情又紧张了起来。她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一个穿一身黑衣的蒙面人。
“你是什么人?”胡金花恐慌地问。
“我是什么人不打紧,重要的是我知道了什么。”蒙面人说:“你大概不希望我把我知道的告诉别人告诉官府吧。”
“你知道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尽管胡金花强作镇静,但已明显底气不足。
“这位是你弄死的吧。”蒙面人指着贺三郎的墓碑说:“还有,前两天城里的大火也是你放的吧。一共六条人命,还说和你没有什么关系?”
“你想干什么?要钱吗?说个数吧。”胡金花服软了。
“我不要钱。”蒙面人说。
“那你想要什么?”胡金花听他说不要钱,第一反应是那蒙面人心怀不轨,可能要打她人的注意,所以一边问,一边已悄悄地在拔随身带的短剑了。她虽是女流,但毕竟身处将门,多少也有些武功,否则也不敢独自外出了。
“我想要你……”蒙面人还没有说完,胡金花就指着前面道:“你看是谁来了?”
胡金花指的方向,似乎确有一个人影闪过。蒙面人刚一回头,胡金花抽剑就刺,那动作已经够快了。不料蒙面人的动作更快,一闪身那剑就刺空了。胡金花想不到对方有这么好的身手,用力过猛,收不住身,被蒙面人抓住右手,顺势一拧,夺下短剑,又被抓住左手,一起背过去捆了起来。他那捆人的手法很特别,绳子绑上双手后绕过肩头在胸前交叉,又在腰间捆了几圈。胡金花被绑得结结实实,十分难受。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竟敢暗算起我来。”蒙面人说:“你以为我像你那几个家丁一样没用,好几个男的还打不过一个女的,又想灭口了是吧。”
“好汉息怒,刚才我是试试你的本事,闹着玩的。”胡金花说:“你想要什么都好商量。”
蒙面人警惕地环顾周围,四下无人。就问道。“好吧,你说是要公了还是私了?”
“什么是公了?什么又是私了?”胡金花反问道。现在她被绑着,一切都得听蒙面人了。
“公了么,就是把你绑了见官,交给海大人或者黄知府处置。”蒙面人说:“我多少会拿到点赏金。”
“我给你双倍的赏金,我们私了吧。”胡金花以为他还是贪财,顿时又燃起了希望。
“私了不是这样的。”蒙面人说:“私了就是在这里,把你先奸后杀,如何?”
“不,不,不要这样。”胡金花说:“我给你三倍,不,五倍赏金如何。”
“要不这样也行。”蒙面人说:“你是衡阳总兵府的人,你替我搞一份衡阳各处驻军的分布图,今天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你是什么人?要驻军分布图干什么?”胡金花觉得很奇怪,难道他是附近什么山寨的,要来攻击驻军?可也没听说过附近有什么山寨草寇呀。
“你不用问这些,你就说给不给图吧。”蒙面人说着,把胡金花按在地上,好像要动手了。
“好汉莫急,我给你图就是了。”胡金花央求道:“快给我松绑吧,疼死了。”
“这样吧,你的剑先留在我这里做个抵押。”蒙面人说:“三天后的这个时间,还在这里,你拿图来,我还你剑。如果你不来,我就拿着这把剑当物证,去衙门举报你胡小姐。”
“一言为定,快放了我。为了表示诚意,你连剑鞘也先拿去吧。”胡金花别无选择,只有答应。那空剑鞘带回去被人看见反会起疑,不如一并让他拿去。
“那好吧,我们三天后见。”说着,蒙面人替胡金花松了绑,迅速离去。
那个蒙面人就是当初帮王玉环打退贺成一行追兵的那个黑影。她实际上也是女扮男装的,真名叫岸婄金杉,是一名倭寇小头目,奉命前往衡阳刺探军粮情报。那天在小客栈听到贺成他们喝酒时的聊天,知道他们是衡阳来的,就暗作打算,想先了解些衡阳的情况,后来出手救了王玉环,从王玉环处了解了贺三郎坠崖案的前前后后,觉得这是一条接近衡阳总兵府的捷径。到衡阳后,岸婄就注意收集这个案子的线索,打听到不少相关消息,所以也经常跟踪贺府的有关人员,今天果然有所收获。
三天后,二人又在小松林见面了。
“这是驻军图,给你。你把剑还我。我们两清了。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面,以后也不再见面了,是不是?”胡金花拿出图给岸婄,希望赶快将这一页翻过去。
“我看看。你可别拿张假图来骗我。”岸婄可不是善茬,她还是女扮男装蒙着脸。这三天,她也转悠了一些地方,了解到一些驻军分布,图的真假她已有办法鉴别。
“放心,我哪敢用假的骗你。”胡金花说:“你也知道,我是贺总兵的亲戚又是亲信,弄张这样的图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相信你,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岸婄看了图后把剑交给胡金花,接着说:“剑还给你。不过,还有一件小事希望你能帮忙。用你的话说,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你这就过分了吧,你当初不是说好就要这张图的吗。”胡金花显然不愿意再多事。

二十
“我要这张图只是试探你的诚意,看我们能不能合作。”岸婄说:“我可没有说过我就要这张图,更没有说过我们不再见面这样的话。”
“我刚才说过,给了你图就两清了。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面,以后也不再见面。”胡金花还是坚持从此两清。
“我也说过,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这么说就不够朋友了。”岸婄还是要缠住胡金花。
“谁和你是朋友?连脸都蒙着不让人看清,还什么朋友不朋友,见鬼!”胡金花显然已经生气了。
“你不是没有给我时间自我介绍么。”岸婄毕竟脸皮厚,不管对方生不生气,依然笑眯眯地说:“好吧,现在我就告诉你我是什么人。”说着,她摘下了蒙脸的黑布,并取下包头巾,露出了女人相。
“原来你也是个女人!”胡金花有些吃惊。
“是的,我们都是女人。”岸婄说:“现在我们可以交朋友了吧。既然是朋友,当然要坦率。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
“你究竟是什么人?”胡金花也好奇起来,这个女人,有如此好的武功,还要驻军图。难道真是山寨的草寇?
“我叫岸婄金杉,这个名字不大顺口,你就叫我岸婄好了。”岸婄说:“干的也是无本的买卖。”
果然是个草寇,胡金花心想:待我弄明白了,回头让舅舅派兵剿灭了你们。就问道:“那你是哪个山头的?”
“我不在哪个山头。”岸婄说:“我是日本人,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倭寇。”
“你是倭寇?!”胡金花更吃惊了,难怪那天捆绑自己时用了这么奇怪的绑法,连忙说:“那你快走吧,被抓住是要杀头的。我不告发你,就当我们没有见过面。”
“我们怎么没有见过面?你不是还给了我驻军图了吗。确实是要杀头的。我要是把这张图在海大人面前一放,别说是贺总兵亲戚,就是贺总兵本人,也一样问罪。”岸婄说:“所以我们现在已经在一条船上了,你还是听我的为好,再帮我办一件事吧。”
“究竟要我办什么事?说吧。”以胡金花的聪明,她已经知道岸婄要那张图的目的就是要控制自己。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看她到底想要什么,再见招拆招了。
“我要戚家军军粮的押运方案。”岸婄说:“这是贺总兵负责搞的,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是军事秘密,怎么能随便泄露呢?”胡金花说:“你还是要点其它的吧。”
“那驻军图就不是军事秘密了吗?”岸婄说:“我的大小姐,不要再想有多清白了。你杀了人,放了火,又泄了密,还交了倭寇朋友,已经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够杀好几次头了。只有和我们合作,才能守住这些秘密。”
岸婄的这番话确实将胡金花镇住了。胡金花明白自己的处境,默默地思考对策。
“你不要幻想将我灭了口你就安全了。”岸婄好像知道胡金花在想什么:“实话告诉你:第一,我不是贺成,没有那么容易就被你灭口的。第二,你的那些事我都已经飞鸽传书给了我的上司,就算我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
“我答应你,我们合作。”胡金花别无选择。即使岸婄说的飞鸽传书不一定是真的,但她的功夫已经领教过,确实不是贺成可以比拟。
“那就还是三天后在这里如何?”岸婄说。
“我出来太频繁容易引起怀疑的,七天后在这里吧。”胡金花说。其实她要拿到押运方案,三天足够,但故意拖一拖,多少给自己捞回点面子。
“七天就七天,依你了。”岸婄说:“我们也有其他渠道可以验证方案的真伪。如果七天后你不出现或者给我的方案是假的,那张驻军图就出现在海瑞的案头了。”
“放心,我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说完这句话,胡金花自己也惊讶自己怎么会变得那么无耻了。
七天很快过去,胡金花和岸婄又如约在小松林见了面。
二人都很警惕,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这才开始交易。
“这个押运方案是真的吗?”岸婄接过胡金花给她的资料,看了看,仍然不太放心。
“绝对是真的,我舅舅送呈海大人的就是这份,还是我亲手誊写的。”胡金花说得很有把握。
“既然是方案,怎么连出发时间都没有?”岸婄说出了自己的疑点。
“出发时间需要临时决定,其它的一切方案里都已完备。你不是说还有别的渠道吗,可以去核实。”胡金花的答复无可挑剔。
“很好,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的人了。”岸婄说着,掏出了一锭银子塞给胡金花说:“这是给你的酬金,以后会更多。”
“这个我用不着,你以后不找我麻烦就算够朋友了。”胡金花把银锭推开,她并不稀罕钱。
“我也知道大小姐不会缺钱,但是朋友间总应该相互帮助。”岸婄收回了银子,又生一计,说:“你不用我出钱,那我就出力吧。贺府的管家死了,至今也没有人顶替,我来当管家,伺候你如何?”
“谁要你来伺候?”胡金花害怕岸婄从此缠上自己,还不知道又要提什么要求,就推说道:“再说管家都是男的,哪有女人当管家的。”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能认出我是女的吗?”岸婄说:“放心,我女扮男装后谁也认不出来。”
胡金花想了想,觉得将岸婄留在身边也好,多少容易控制些。就说:“那好吧,你化装好了来找我,就说是远房亲戚来投奔的。不过你总不能用岸婄金杉这么个倭寇名字吧。”
“名字么,就叫安沛。安禄山的安,充沛的沛,您的远房表哥,贺总兵收留了,也就改姓贺,行吗?”岸婄说。
“这倒没问题。不过以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总该明白吧,我的贺大管家。”胡金花开出了她的条件。
“一切都听大小姐的。我当了贺府管家,以后就是您的人了。我们总兵府再见。”岸婄说完,得意地离开了。
胡金花呆呆地望着岸婄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袭来一阵悲凉:自己那么一个有心计的名门小姐,怎么会在这个倭寇面前输得一败涂地?但是,现在除了听凭她摆布外,还能怎么样?她忽然想到有必要提醒一下舅舅,最好别去押运军粮。
几天以后,贺府有了一个新管家,名叫贺安。岸婄现在她不但控制了胡金花,拿到了戚家军军粮的押运方案,而且还潜伏在总兵府,更加如鱼得水了。一个大阴谋正在策划中。

二十一
贺三郎坠崖案现在有了重大进展,黄伯贤派出去跟踪胡金花的精干捕快回来报告,偷听到胡金花在贺三郎坟头的自白,不但贺三郎是她推落的,连贺府的火也是她放的。王玉环回来后,也证明胡金花是在现场的。黄伯贤还收集了许多其它证据,呈文报海大人,准备拘捕胡金花。
海瑞看过黄伯贤的呈文,微微一笑,说:“黄知府辛苦了,不过胡金花还不能拘捕。你还得继续调查。”
“这是何故?是碍于贺总兵的关系还是证据不够充分?”黄伯贤有些不解。他觉得海瑞不会顾忌贺天霸,此案的证据也够充分了。
“你多虑了。”海瑞屏退左右,告诉了黄伯贤现在不能抓胡金花的缘由,黄伯贤频频点头称是。最后,海瑞说:“两位令爱还需在牢里再委屈些时日了。”
就这样又过了十几天。
衡山县的女牢里,秀兰和秋萍已经呆了快三个月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虽然没有戴大枷,那一副锁着铁链的手杻戴的时间长了也十分难受。禁婆从外面带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少,不免令人焦虑起来。
“姐姐不是已经提供线索了,爹爹这次是怎么啦,还没有破这个案子。”一向崇拜义父的秋萍也显得信心不足了。
“破案要讲证据,还要顾及方方面面。”秀兰说:“我们就耐性等着,总会水落石出的。”
“就这样戴着刑具呆在这破地方,谁还知道要呆多久呀,烦死了。”秋萍已经没有刚进来时体验窦娥的那份心情了。
“你不是还吵着要戴大枷吗,怎么,改主意了?”秀兰深知秋萍的脾气,故意激她。
“谁说要戴大枷?就这手杻也不想戴了。”秋萍抖了抖锁着的双手说:“我们又不是犯人,凭什么要戴这个。”
“那好吧,我就叫婆婆把它给拿掉。”秀兰说着,就喊话叫来禁婆。
禁婆给姐妹俩摘掉了刑具。
秋萍揉了揉手腕,被手杻锁了近三个月的手腕已经红肿。
“现在知道戴这东西不是什么好玩的了吧。”秀兰对秋萍说:“还真得感谢婆婆。要不是她的照顾,这些日子更不好过了。”
“去找爹爹,让他接我们回家吧。”秋萍在狱中也呆够了。
“是海大人让我们在这里的。爹爹说了也不算。”秀兰说:“不过我们可以上书海大人,说明原委,让他放了我们。”
于是,秀兰向禁婆要来了笔墨纸砚,动手写了起来。
秀兰边想边写,秋萍在旁也给出主意。二人注意力都很集中,连牢门打开,又进来了一个人都没有察觉。
“不用写了,你们很快可以回家。”来人的说话把姐妹俩吓了一跳。二人回头一看,是一名穿着和她们一样囚衣的年轻女子。
“王玉环!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秀兰十分吃惊,她在衡山县大堂的屏后见过王玉环,立刻认了出来。
“你就是玉环姐?”秋萍没有见过玉环,初次见面,见她长得真和自己有几分相像,也很吃惊。
“是的,我叫王玉环。”玉环说:“我入狱登记的时候,狱吏说里面已经有两个王玉环了,怎么又进来一个王玉环,就叫王玉环三吧。”
秋萍指着秀兰笑着说:“她就是王玉环一,我是王玉环二。”
“原来二位就是法场二义女呀,失敬失敬,玉环感谢二位舍身相救。”王玉环起身要行大礼,秀兰连忙制止,说:“我们是好姐妹,不要这样。我是黄知府的女儿叫黄秀兰,她是我父亲的义女叫李秋萍。”
“我们怎么成了‘法场二义女’了?”秋萍有些好奇。
“你们连这都不知道?”玉环说:“衡阳城里都传开了,有的还说这故事可以编成戏文呢。我们戚家军里也在传你们的故事。想不到在这里相见。”
“你们戚家军,你参加了戚家军?”秋萍越发好奇地问:“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王玉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从军两个多月的历练已使她养成了注意保密的习惯。见牢房四周都是能望得见的木栅栏,没有人可以听到她们谈话,玉环放低声音说:“这里面有许多军事秘密,二位是知府大人的千金,又是法场二义女,告诉你们自然也可以,但你们一定要绝对保密,千万不可外泄哦!”
“那是自然,到现在为止连我们俩的身份,都没有几个人清楚,还王玉环一王玉环二呢。”秋萍说:“该相信我们能守住秘密了吧。”
王玉环告诉了她们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姚勇带领的部队没有进入衡阳城,仍穿便衣分散在衡阳周边。安排定当后,姚勇与王玉环一起进城。姚勇参见了海瑞,玉环则去与父亲联系。
王志坚得知女儿参加了戚家军,十分高兴。父女相见自然无话不谈。玉环细述了清明节以来的经历,当说到小客栈蒙面人出手相救时,王志坚也对蒙面人生了疑。他觉得前几日在总兵府周围总有一个可疑的人在晃动,很可能就是这个蒙面人。此后,王志坚一直暗中跟踪蒙面人。因此,岸婄的一举一动,包括在小松林与胡金花的三次见面和交易,王志坚都了如指掌。而这些,岸婄却全然无知,还自以为得计。
贺天霸的军粮押运方案,途径三省,行程一千二百里。沿途基本都是平坦官道,有千余名士兵押运,在官道上可确保安全。但是在距衡阳二百里处有座狮子山,距一千里处有个日落岭,是两处山路,须提防盗贼拦截。
当得知胡金花将押运方案给了岸婄后,姚勇和王志坚去见海瑞,密商锄奸之计,姚勇主张拘捕岸婄和胡金花,改变方案。海瑞却觉得不如将计就计,利用倭寇集中兵力劫夺军粮的机会,将他们一举聚歼。姚勇和王志坚齐声赞赏,认为此计大妙,戚将军还一直为倭寇分散难以剿灭发愁,现在机会来了。
但是,出发时间尚未确定,倭寇虽然拿到押运方案,选择好伏击地点,但不会傻到长时间守株待兔的,他们只有在明确了贺总兵的出发时间,计算路程所需,才会前往设伏。所以,现在的关键是要贺总兵尽快出发,让岸婄将消息传出,倭寇得到情报后集中设伏,戚家军就可以歼灭他们了。在岸婄传出贺总兵出发的消息之前,必须要使岸婄认为自己是安全的。
为了不使岸婄起疑,海瑞将诱歼倭寇的计划告诉了黄伯贤,要他暂时不动胡金花。也还是为了不使岸婄起疑,海瑞没有将这个计划告诉贺天霸,因为岸婄就在他身边,他的任何反常行为都可能引起岸婄的怀疑。

二十二
海瑞虽然没有告诉贺天霸诱歼倭寇的计划,但是必须要催促贺天霸出发。只有运粮队伍出发了,岸婄才能发送消息,倭寇才能中计被歼。
不知道为什么,近来胡金花一直阻止贺天霸出发。
“军粮早已备齐,海大人已催促多次,该出发了吧。”贺天霸对胡金花说:“也就一个多月的功夫,这个家就交给你打理了。”
“海大人凭什么催你,他当众亲口承诺的,保证在出征前了结表哥的案子,了结了吗?”胡金花说:“那个黄伯贤就是个废物,就会问这个问那个,问出什么来了?把人都问没了。”
胡金花的话提醒了贺天霸,这倒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实在的,这些天天气特别热,大热天顶盔戴甲千里远行,确实也挺辛苦,等几天也好。
对于贺天霸的推托,海瑞一时还真的没有办法了。作为钦差大臣,一言九鼎,当众说过的话怎么也不能反悔。抓了胡金花,把案子破了,岸婄怕她供出自己肯定要逃跑,诱歼倭寇的计划就搁浅了。不抓胡金花,案子就没破,贺天霸就不出发,岸婄不发消息,诱歼倭寇的计划还是搁浅。这成了个解不开的死结了。
时间一天天拖下去,只会增加变数。怎么办呢?海瑞密召知情的黄伯贤、姚勇、王志坚、王玉环等人,商讨破解这个死结之策。
王玉环忽然有主意了,对王志坚说:“爹爹,女儿有一计,可让贺天霸出发。”
“有何妙计,快对海大人和大家说说。”听说女儿有计,王志坚有些亟不可待了。
“就依贺天霸当初的说法,凶手是王玉环。”王玉环说:“把我抓起来,问成死罪,当众斩了。这样,胡金花放心了,贺天霸也该出发了。”
“志坚兄就一个女儿,岂可轻易牺牲,此计不妥,当另图良策。”姚勇听了大吃一惊,表示反对。
“玉环自参加戚家军以来,一心杀敌报国,自然不会轻言牺牲。但当前已只得如此,这也是为了杀敌报国。”王玉环说:“玉环已是军人,军人舍得牺牲。家父更是老兵,必也舍得女儿。”
王志坚微微点头表示支持,他心中虽有不忍,但正如女儿所言,军人必须舍得牺牲。
“当初放你,老夫担了极大风险,秀兰和秋萍至今还身处囹圄,如此一来,岂非前功皆弃。”黄伯贤也不赞成。
“玉环十分感激黄大人。若非黄大人相救,玉环早已成为冤魂,没有机会报效国家了。”王玉环深深地向黄伯贤行了礼后说:“而依玉环之计,虽然玉环也是一样被绑赴法场斩首,但意义截然不同,清明后被斩的是一名冤女,如今被斩的是一名烈女,这都是黄大人成全的。”
“王玉环一名少女,竟有如此襟怀,实乃大明之福,百姓之福。”海瑞听了各人的发言后,沉思了一会说:“玉环之计虽非上策,但如今也别无他策,不如就依此计,老夫代表天下百姓谢谢王姑娘了。”
海瑞说着,起身向玉环行礼。玉环哪里消受得起,连忙躬身还礼。
“既然如此,伯贤也不怕担一个屈斩忠良的恶名,再当一回监斩官了。”见海瑞表了态,黄伯贤也表态支持。
“人家姑娘命都舍得,王将军女儿都舍得,你还计较什么官声呀。”海瑞说:“其实也影响不了你的官声。三国时为破曹操,周瑜打黄盖,后世谁也没有指责周瑜屈打忠良。如今为破倭寇,也不会有人说你屈斩忠良的。”
“一切皆听海大人安排。”黄伯贤说。
“末将也听海大人安排。”姚勇也不反对了,虽然他还是很舍不得玉环。
“那好,王姑娘明日就送入狱中。然后老夫去催贺天霸出发,并告诉他贺三郎一案已破,潜逃的王玉环已经抓到,依原判拟斩。贺天霸答应出发后,黄知府请他一起监斩,届时将王姑娘和黄秀兰、李秋萍一起带上堂,当场释放后二位,使他彻底安心出发。姚将军秘密集合所部做好准备,待岸婄放出信鸽后即刻行动。王将军随时联系戚帅,部署歼灭倭寇。”海大人对各人一一布置了任务。
众人分头行事,王玉环就来到了狱中。
秀兰和秋萍听的目瞪口呆,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想不到这三个月来外面发生了这么多事。禁婆传进来的消息只是一些零星皮毛,不值一提了。
“这么说,你很快就要被斩首了?”秀兰吃惊地问。她刚才还沉浸在王玉环的故事里,听得津津有味,突然明白了过来,连忙发问。
“是的,也就两三天时间。”玉环很平静地回答道:“两三天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上法场,你们俩回家。”
“不,玉环姐你不能死。你是戚家军的女兵,大有用武之地。”秋萍说:“还是我替你去法场吧,我不是叫王玉环二吗。”
“我才是正宗的王玉环一,该我去法场。”秀兰也来争了,秋萍的话提醒了她,本来她就是顶替王玉环的。
“你们别起哄了,有我这个真的王玉环在,你们俩还瞎争什么呀。”玉环说:“我是军人,为国捐躯理所当然。黄大人对我有恩,你们好好孝敬她是你们的责任,也是替我报答。”
“刚才秋萍的话有道理,你是有用之才,我们本没什么用。但如果能替你去死,就也有用了。”秀兰说:“化腐朽为神奇,何乐而不为?让我去吧。”
“姐姐比我有用,还是我去吧。”秋萍央求道:“算我求你们了,成全我做个窦娥吧。”
“不要争了,在这里吵吵嚷嚷,弄不好还泄了密,误了军国大事。”玉环道:“我上法场,是海大人给我的任务,黄大人姚将军他们也在场,难道你们想推翻了不成。”
“海大人的任务不就是要有一个叫王玉环的被斩,好让贺总兵出发吗。”秀兰说:“那个叫王玉环的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或者她,谁都一样。”
“对,要不我们把海大人请来,让他评评理。”秋萍建议道。
“海大人日理万机,还能为这点事过来?”玉环不赞成请海瑞:“再说,钦差大人出动,也容易泄密。”
“那就请义父来吧。”秋萍又建议:“他是监斩官,总要让他知道的。”
“也好,请黄大人来商量一下临刑事宜,看看有没有需要注意的细节。”玉环不反对请黄伯贤来一次女监。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共同的父母官来裁决吧。”秀兰也同意了。

二十三
趁着夜色,黄伯贤来到了衡山县女监。
“将牢门紧锁了,你去看着,任何人不得靠近。”黄伯贤对禁婆下了严令,他知道今夜的事一定涉密。
“玉环见过黄大人。”王玉环先行给黄伯贤施礼。
“爹爹来得正好,您给做个决断。”秀兰说:“玉环姐舍身献计,女儿钦佩。但玉环姐身膺重任,不可轻言牺牲,女儿愿意以身相替,望爹爹成全。”
“二位姐姐都比秋萍有用,秋萍是替代的不二人选。”秋萍争道:“义父不可自私,也不可偏袒。”
“好厉害的秋萍,为父选玉环是自私,选秀兰是偏袒。”黄伯贤捋了捋胡须,笑着说:“看来只有让你了。”
“谢谢义父。”秋萍赶紧接话:“知府大人一言九鼎,就是秋萍了。”
“话都听不懂,父亲嘲讽你的话还当真了。”秀兰道。
“是呀,黄知府根本没表态。”玉环说:“黄大人,其实这件事与她们俩一点关系也没有。您是她们父亲,好好劝劝她们吧,别误了破倭大事。”
“爹爹,不能听玉环姐的。您斩了玉环姐,就是屈斩忠良,要背负后世骂名的。”秀兰的话击中了黄伯贤的软肋:“只有秀兰去顶替,玉环可继续为国效力,爹爹可博千古英名,秋萍可行孝膝下,秀兰也成为巾帼英烈,这才是多赢的办法。”
“我去顶替也是一样的。”秋萍接着秀兰的话茬,同样言之有理。
“真是假作真来真亦假,你们怎么把歪理说得头头是道。”玉环说:“海大人早就说了,玉环上法场是周瑜打黄盖,为破倭寇,不会有人说黄大人屈斩忠良的。”
“秋萍一心想当窦娥,义父是知道的。”秋萍摆出了一副可怜相:“秋萍自幼丧亲,义父就可怜可怜秋萍吧。”
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三个女孩各有各的理,王玉环理直气壮,黄秀兰伶牙俐齿,李秋萍情真意切,黄伯贤不知道该怎么决断了。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弄不好还真的要误事。
“成全秀兰吧,秀兰此心,可对苍天。”秀兰的话倒启发了黄伯贤。
“你们都别争了,就让苍天来决定吧。”黄伯贤说。
“如何让苍天决定?”玉环问道。
“我取三块木牌在上面写字,一块上写‘死’字是死牌,另两块上写‘生’字为生牌。”黄伯贤说:“蒙上你们的双眼,你们每人摸一块牌,摸到死牌者去赴死,如何?”
“生死由天,这办法不错。”秀兰表示赞同。
“天必佑我,我也赞成。”秋萍也同意了。
“看来也只有如此了。”玉环不很满意,勉强表示接受。
“既然你们都同意,那就这样定了。”黄伯贤说罢,就吩咐禁婆找来木牌,亲自写了一死二生,让她们蒙眼去摸。
王玉环边摸牌边心想:我心里坦荡荡,苍天一定向着我。
黄秀兰边摸牌边心想:我是最合适的,苍天必不会负我。
李秋萍边摸牌边心想:我当窦娥的机会来了,苍天成全我吧。
三人各自抓起一块牌,摘下蒙眼布罩一看,玉环和秀兰手里的都是生牌,死牌在秋萍手里。
“天意难违,就是秋萍了。”黄伯贤下了决断。
“感谢苍天,感谢义父。”秋萍十分得意。秀兰和玉环有些失落,但也接受了。
“别只顾兴奋。”黄伯贤提醒秋萍:“既然你去顶替玉环,就要先把案情彻底了解。还有一两天时间,好好在这里请教二位姐姐。”
“义父放心,秋萍一定不负义父和二位姐姐。”秋萍满口答应地说:“为了更像一点,现在就给我戴上刑具吧。”
黄伯贤示意禁婆,取来一面三孔大枷给秋萍戴上。禁婆正要用铁链锁秋萍的双手时,秋萍说了声“且慢”,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递给黄伯贤道:“这半块玉佩是秋萍生下来就戴着的,义父留下昨个纪念吧。”然后伸出双手,听凭禁婆锁上。
黄伯贤觉得秋萍去赴刑也有她的长处。如果是玉环或者秀兰上法场,会是一副从容就义的样子,容易露出破绽,不如秋萍弄成窦娥冤那样,还真的把这假戏演得很逼真。他拿着秋萍的玉佩,又对禁婆嘱咐了几句,默默地离去了。
黄伯贤走后,禁婆对三女说:“刚才知府大人说了,从现在起,你(指李秋萍)就是王玉环,你(指王玉环)是李秋萍,你(指黄秀兰)是黄秀兰,可不准再弄错了。”说罢,自己拍了拍脑袋说:“这事弄的,把老身也搞糊涂了。”
“知道,犯女王玉环,从到这里我就是王玉环。”秋萍的回答显得很得意。
“知道,黄秀兰还是黄秀兰。”秀兰的回答带点失望。
“知道,我现在成了李秋萍,真是造化弄人。”玉环的回答很无奈。见秋萍戴上大枷,玉环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缺了点什么,就对禁婆说:“给我也戴上刑具吧,要不我这个坐了三个月牢的李秋萍,一点镣铐痕迹都没有,是不是有点不像?”
禁婆觉得玉环说得有理,立刻给她戴了副手杻,而且还锁得比较紧。
“那就给我也戴上吧。”秀兰感觉就她一人不戴刑具有点别扭。
“大小姐就算了吧。”禁婆认为她没有必要再戴了。
“大小姐和二小姐不一样,恐怕不好吧。”秀兰说。
“这倒也是。”禁婆觉得上公堂时二位小姐还是一样为好,就给秀兰又戴上手杻。
秋萍第一次戴枷,自由惯了的脖子被卡得紧紧的,肩膀压得很沉重,眼前能看得见东西的几乎只剩下自己的两只手了。现在才刚刚戴上,大概还要扛上两天。她觉得自己要保持些体力。但是想到还要抓紧时间从玉环姐那里多掌握一些案情,也就顾不得枷锁之累了。
“玉环姐,你把清明节那天和后来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地都告诉我吧。”秋萍说。
玉环将衡山遇到贺三郎,被骗受绑,总兵府诱供差点被立斩,黄大人相救转至衡山县,从丙字监到甲字监,戴枷上匣床,后被当堂开释,乔装出城,力斗贺成,黑影相助,投奔戚家军等经过说了一遍。
“当戚家军的事不能说吧。”秋萍听到这里后问道。
“那是自然,和黑影分手后的事情随便你怎么编好了,公堂上也不会问这些,你只要承认推了贺三郎就行。”玉环说。
“开始不承认,现在又承认,这如何解释?”秋萍好像发现了一点漏洞。
“开始不承认是怕死,后来满大街都在赞颂‘法场二义女’,指责王玉环,觉得活着生不如死,就回来自首了。”这是当初编好的说法,玉环解释道。
“这倒也说得过去。”秋萍道。她现在已完全进入了“王玉环”的角色了。

二十四
“钦差大人果然一言九鼎,末将佩服。”贺天霸这次对海瑞答应得挺痛快:“明日斩了王玉环,用她的首级祭旗,末将随即就率兵出发。”
然而贺天霸回到总兵府,胡金花却缠住了他。
“军令如山,岂可一拖再拖。”贺天霸觉得已经拖了不少天,毕竟责任在身,况且他此去浙江还想捎带办点私事。就说:“衡阳有钦差大人坐镇,要是贻误了军机,谁担当得起呀!”
“要不我随舅舅一起去,如何?”胡金花知道贺天霸不去是不行了,想随他一起去,半路上好找个什么借口离开,以免中了倭寇埋伏,玉石俱焚。
“胡闹!你以为舅舅是去游山玩水呀。”贺天霸有些生气了:“军旅之事,岂容女流之辈掺乎。”
“老爷不在家时,府里也要有个主事的,表小姐还是留下为好。”新管家贺安插了话,她担心胡金花随行会有意无意说出她们的阴谋,又暗示道:“表小姐实在要去,官府那边要是问起些什么,奴才还真不知道怎么答复。”
胡金花听明白岸婄的威胁,一扭身走了。
贺天霸近来对贺安挺满意,这次又是一句话就把胡金花劝走了,觉得他比贺成能干多了。嘱咐道:“本帅此去大约要一个月,你要好生协助表小姐打理好这个家。”贺安连声称是。
胡金花见劝不住贺天霸了,回去亲手做了个平安符送给他。那平安符上写了几行字:
“兵行千里,平安第一。当心猛兽,狮虎熊罴。黑暗时分,日落星稀。山贼倭寇,严防偷袭。”
贺天霸看了,笑了笑,心想:她倒真是有心,这是在提醒我注意狮子山和日落岭两处山路。他把平安符收起,忙着筹备出发事宜了。
贺总兵虽然霸道,办事倒也利索。一天功夫,他就完成了出发的各项准备,兵马旗仗,粮草车辆,皆已一应俱全。还和黄知府约定,第二天处斩王玉环,随即就出发。
这一天,女牢里的三姐妹也在紧张地准备着。
秋萍虽然扛着大枷十分难受,但还是不断地复习王玉环的经历,要把这个角色演得逼真再逼真。玉环则也在适应新的角色,虽然她不愿意秋萍顶替自己,但事已至此,只有服从大局了。所以她需要努力使自己接受这样的安排。秀兰还是秀兰,她比较轻松些,只是时不时的出些主意,帮助她们二位演好各自的角色。
“我是不是该体验一下匣床?”见天色已晚,秋萍觉得王玉环是上过匣床的,缺了这样的体验自己会不会影响逼真效果。
“这个没有必要。”玉环说:“你只要知道睡匣床很难受就行了。”
“我倒是建议你养点精神,明天上法场的路上唱一出窦娥冤,这样就更逼真了。”秀兰的建议引起玉环极大的兴趣,她立即表示支持。
“此计大妙。”玉环说:“王玉环这个角色最不好掌握的,就是她既是来自首甘受刑戮的,又不承认有罪是被逼无奈的。和窦娥为了救婆婆认罪又喊冤很相似,秋萍唱窦娥,妙极妙极。”
“两位姐姐的话正合我意。”秋萍说:“秋萍早就心仪窦娥,能像窦娥那样去法场,真是妙极妙极,快哉快哉!”
“那你还记得窦娥冤里的唱词吗?”秀兰问:“要不要叫婆婆去找一本来背背。”
“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秋萍脱口而出,唱了几句,调皮地问:“怎么样,唱词没错吧。”
“秋萍简直就是窦娥,唱得比戏子还好。”玉环夸道。
“戏子能和我比吗?戏子卸了妆就不是窦娥了,我是真真切切地像窦娥一样去法场餐刀的。”秋萍说着,不由自主地又唱了起来:“则被这枷纽的我左侧右偏……”
“好了,今天留点力气明天再唱吧。”秀兰劝道。
“我也是被这枷纽的,所以想起了这句。”秋萍正在解释,禁婆进来了。
“二小姐,不,王玉环,刚才听说了,明日就要将你处斩,老身带你去洗个澡吧。”禁婆说:“洗完了就把明日上路的衣服换上。”
“多谢婆婆。”秋萍说:“二位姐姐明日也要出去,是不是也该洗洗澡,换换衣服了。”
“她们回家再洗吧,比这监狱里强。衣服倒是可以先换了。”禁婆的话使秋萍隐隐有些伤感,她知道自己已经回不了家了。
秋萍洗完澡,换上了红色的死囚衣衫,那囚衣虽然是粗布的,但是干干净净,刚洗浴过的秋萍穿上觉得还挺舒服。她伸了伸腰,活动了几下,禁婆就拿来了一面单孔枷对她说:“王玉环,现在给你戴这种枷吧,明天上公堂,也是戴这样的。”
禁婆刚给她戴好枷,贺安就来了。
“奉总兵大人将令,明日处斩王玉环,今夜需将她锁在匣床。”贺安说。
“知道了,你回去吧。”禁婆没好气地指着那块据说是天上掉下来的木牌说:“男身莫入女监。”
贺安暗想,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我本来就不信,况且我还是个女人。不过,狡猾的贺安觉得既然装男人,就要装得像,所以他还是选择不闯入。
“既然如此,我就回去复命了。”贺安没有贺成那么凶,说完就回去了。
禁婆把刚才贺安的话告诉秋萍,问要不要给她上匣床。秋萍一口同意上匣床。
禁婆把秋萍带到匣床边,干脆连枷也卸了,放在一旁。然后请秋萍躺在床上,只锁了她双手,说:“这就是匣床,今晚你就睡这。”
秋萍早就听玉环和秀兰说过匣床是怎么回事,也听秀兰说过禁婆怎么照顾她的,知道禁婆故伎重演,又在照顾自己,也不揭穿,只说了声:“多谢婆婆。”
秀兰和玉环换好平日的衣服,也来到了秋萍身边,三姐妹就这样度过了狱中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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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六月初九,恰好是小暑节气。
城门口的布告早就贴出,三个月前就要处斩的那个王玉环,真的要绑赴法场,斩首示众了。
今天法场的设置得有点特别,不再在以往的东门内空地,而是在北门的大校场。校场里一杆大旗高挂,上面绣着醒目的“贺”字。校场里已经集合起上千官兵,前面还摆放着几百辆粮车,显然是准备出发前往戚家军营地的。法场只占了偌大一个校场的一个小角,今天之所以把法场设在这里,是因为贺天霸打算斩了王玉环后用她的首级祭旗,然后就出发了。海瑞虽然不赞成贺天霸用人头祭旗的做法,但是对法场设在校场以便随即就出发是肯定的。
来围观的看客自然早早就来占据有利位置了,虽然天气炎热,看客却是不少,因为今天的观刑不但可以看到美貌年轻女子被斩首的惊心动魄,还可以看到那个真真假假神秘莫测的王玉环究竟是何等模样。
然而今天的主角却不想起早,这两天也许是累了,秋萍在匣床上居然睡得着,而且一觉睡到大天亮。禁婆本不忍心唤醒她,但实在时辰不早了,总不能让大人们等犯人。
“玉环姑娘醒醒,该起来了。”禁婆终于不得不喊她起来,同时解开她的双手。
秋萍醒了,用难得自由的双手伸了伸懒腰,问禁婆道:“是不是要带我们上公堂了?”
“先吃点东西,再给你们梳理一下吧。相处了这么些日子,还真舍不得你们离开。”禁婆说完自己拍了拍嘴说:“你看,我这老糊涂了,这个地方谁不愿意离开呀。”
禁婆给三姐妹梳理头发也费了一番心思。她将秋萍梳成当初玉环的发型,看起来真的和那个玉环一模一样。而将玉环和秀兰都梳成差不多的发型,看起来就是出自一户的小姐。梳理打扮完毕,三姐妹一起去告别狱神。然后,禁婆给她们一一戴上手杻,秋萍是死囚,自然还要增加一面单孔大枷。
三姐妹被带出牢房,在公堂前候着。公堂门口聚了不少围观的人,最令人注目的是门口还停放着一辆囚车,顶口敞开,像是一头吃人的怪兽张开大嘴等待着吞噬的对象。秋萍看了看囚车,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带人犯!”随着黄伯贤同样的声音被衙役放大,三姐妹被衙役们簇拥着带上了公堂,跪下。
黄伯贤坐在正中间,贺天霸坐在左侧,这是审理民事,当然应该文官主审,要不是有贺三郎的事,贺天霸根本就不会到场。
“堂下所跪何人?”典型的官腔废话,黄伯贤明明对这三个人都很熟悉,偏偏还非得这么问上一句,这就叫程序。
“犯女黄秀兰。”秀兰抬头回答,现在她报上真名了。
“犯女李秋萍。”玉环微微抬头,虽然违心,现在她已不得不自称李秋萍。
“犯女王玉环。”秋萍没有抬头,下跪后头低下,枷压迫得后脖子很痛,她干脆把头低得更低让地面支撑起枷的前沿,这样倒轻松了不少。
“王玉环,把头抬起来。”贺天霸想看看这个王玉环的真假。
秋萍用手扶枷,抬起了头。贺天霸没有看出破绽,眼前的“王玉环”确实就是三个月前自己审过的那个人。再看看另两个女犯,正是上次在法场上冒充的两个女子。贺天霸的疑问基本打消了,但他还心存一个疑虑。
“王玉环,本帅问你,上次你逃脱,还武力拒捕,为何今次又来自首。”贺天霸问。
“上次玉环感觉冤枉,故而逃脱拒捕,本可长期逍遥法外,无奈坊间频传,说衡阳出了‘法场二义女’。”秋萍对答如流,这些都是事先编好的话。
“谁是‘法场二义女’?”贺天霸身居高位,不曾听说过这些民间的传言。
“就是犯女身后的两位姐妹。她们舍生忘死,争相替我受刑,被民间称为义女。”秋萍说:“而玉环却成了无情无义,只顾自己逃命,不惜让别人替死的无耻小人。如此千夫所指,玉环寝食难安,生不如死。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死于万众之口,不如死于一刀之快。”
“如此说来,你认罪了?”贺天霸觉得她回答得在理,疑虑打消,下一步就是要她认罪了。
“犯女除了认罪,还有选择吗?”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也算是认罪了。
“既已认罪,黄大人你来判吧。”贺天霸已经基本满意,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喧宾夺主了。
“先把后面两个打发了,总兵大人以为如何?”黄伯贤今天十分谦虚。
“听凭知府大人的,在此本帅只是旁听而已。”贺天霸今天心情颇好,也变得谦虚了起来。
“黄秀兰,本府问你,所犯何罪。”黄伯贤先问秀兰。
“犯女冒名顶替,欺骗官府。”秀兰道。
“你可知罪?”黄伯贤问。
“犯女知罪,听凭大人发落。”秀兰道。
“李秋萍,本府问你,所犯何罪。”黄伯贤暂不处置黄秀兰,转向了王玉环。
“犯女擅闯法场,冒名顶替。”玉环道。
“你可知罪?”黄伯贤问得和刚才一样。
“犯女知罪,听凭大人发落。”王玉环答得也和刚才一样。
“黄秀兰、李秋萍听判。”黄伯贤将二人一并处置了:“尔等二人冒名顶替,欺官府,闹法场,触犯国法,当受重罚。本府念及尔等心怀仁义,得到百姓称颂,故从宽处置,判你们监禁三个月,今服刑期已满,予以释放。”
衙役立刻上前,将秀兰和玉环的刑具卸下。二人说了声“谢大人”,就走下公堂。
“王玉环,本府问你,所犯何罪。”现在,堂上只有秋萍一名犯人了,黄伯贤开始履行手续。
“犯女杀人、逃狱、拒捕。”见秀兰和玉环已离开,秋萍心里踏实,回答得很坦然。
“你可知罪?”黄伯贤还是这样问。
“犯女知罪,听凭大人发落。”秋萍也还是这样答。
“王玉环听判。”黄伯贤显得严肃起来:“你将贺公子三郎推下悬崖,致使三郎丧命,已犯杀人罪,却又脱狱潜逃,贺总兵派人追捕,你竟持械拒捕,劫持马匹,更是罪上加罪。故而虽有自首情节,仍难免死罪。本府判你斩立决,你可服判。”
“犯女服判,愿为贺公子偿命。”秋萍道。

二十六
“上述判决,已经钦差大人核准。”黄伯贤道:“捆绑手何在?开枷上绑!”
捆绑手上前,打开李秋萍身上的枷锁,用麻绳绕过脖子将她双臂捆绑起来。
秋萍是第二次被捆绑了。上次闹法场被绑过,但是那时心情紧张,急于争当“王玉环”,稀里糊涂地不知道怎么被绑的,除了难受外也没有多少感觉。今天可是早就做足了功课,要当一回窦娥了,所以绳子一上身,秋萍的窦娥情节就被激发了起来,绑得越紧,她反而感觉越过瘾。
见女犯已经绑好,刽子手向黄知府呈上斩标,道:“请大人点签。”
斩标上用黑墨写着“斩犯一名王玉环”,黄伯贤用朱笔在“斩”字上画了个圈,又在“王玉环”名字上打了个叉,将斩标还给刽子手。
刽子手接过斩标,插在秋萍背后。绑紧了的背后,没有多少空隙,刽子手的手很重,几下就硬插了进去,弄得秋萍的后背很疼,秋萍晃了晃身子,没有出声。
“将人犯押进囚车,前往法场。”随着黄伯贤的发令,刽子手将秋萍拉了起来,转过身往外推。
“犯女有一请求,不知大人允否?”秋萍挣脱刽子手,对黄伯贤喊道。
“说来听听。”黄伯贤没有拒绝。
“犯女不想坐囚车,犯女想徒步往法场去,可否?”秋萍道。
这时的秋萍已经是五花大绑背插斩标,这副样子有车不坐还要自己徒步走,简直匪夷所思。黄伯贤正在犹豫,贺天霸却发话了:“徒步可以,但须戴枷。要不还是上囚车吧。”
“多谢大人,犯女愿意戴枷。”秋萍的回答出乎意外。
这几句对话引起了公堂外面的围观人群的极大兴趣,他们大声叫好:“好!徒步戴枷好!大人英明!小姐豪爽!”
“给她戴上枷,徒步就徒步吧。”黄伯贤道:“囚车跟在后面,要是走不动了就上车。”
刚才卸下的那面单孔枷又给秋萍戴上了。一名女子,戴着重枷,五花大绑,背上还有一块硬邦邦的斩标顶着,该有多难受呀。可是此刻的秋萍却分外兴奋,居然还面露微笑。
像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秋萍走出公堂,赴刑的队伍出发了。最前面有衙役敲着锣,接着是几名衙役,再后面就是秋萍和刽子手,还跟着一辆囚车,最后是一对士兵。死囚是要游街的,监斩的大人们则骑马坐轿直接去法场了。
围观的人群在道路两边跟着赴刑的队伍走,最拥挤的地方自然是女犯的两边,女犯走到哪,人群就堆积在哪。徒步赴刑确实比坐囚车好看多了,那女犯捆绑后绳索勾勒出的优美线条,那厚墩墩的木枷和娇嫩身材的反差,那高耸醒目又刺激的斩标,那艰难却又从容的脚步,无一不使人神魂颠倒。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唱两句吧!”
这下提醒了秋萍,她从被捆绑开始就一直沉浸在当窦娥的兴奋之中,竟忘记了还要唱。好在她对唱词很熟,一听说唱,张口就来了:
“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好!好!”人群欢呼了起来,想不到这赴死的女犯还有心情真的唱了起来,而且这唱词与当前的场景又是何等地契合。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有这么多人叫好,秋萍的情绪愈发高涨,又继续唱了起来。
“快行动些,误了时辰也。”刽子手也情不自禁地把唱词接了下来。
“则被这枷纽的我左侧右偏,人拥的我前合后偃。我窦娥向哥哥行有句言。”听见刽子手接唱词,秋萍更兴奋了,不但在唱,居然还用那戴枷紧缚的身子扭了起来。
人群又是一阵欢呼,挤得队伍有些走不动了。
“快行动些,误了时辰也。”刽子手还是这一句,原来他不是在接唱词,而是在履行公务。秋萍边走边唱走得太慢,他不得不催促起来。
“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休推辞路远。”秋萍却不管这些,还接着唱。
人群里欢呼声此起彼伏,他们被这一出精彩的街头真人版窦娥冤折服了,看得简直热血沸腾,如痴如醉。
“快行动些,误了时辰也。”刽子手就重复着这一句,仍然在催促,看来他是真的着急,人群如潮,队伍已经走不动了。
忽然,刽子手想起了黄伯贤在公堂说的一句话:“囚车跟在后面,要是走不动了就上车。”心想:大人就是高明,早就料到会走不动。
“姑娘,黄大人有话在先,你我都听见的,要是走不动了就上车。”刽子手对秋萍说:“现在走不动了,赶紧上车吧。”
秋萍正在兴头上,心里自然不愿意。可是临刑的死囚还能不听刽子手的吗?她只好说:“那就麻烦哥哥了。”
也确实是麻烦,后面的士兵上前分开了人群,刽子手替秋萍开了枷,然后将她送进了囚车,合上顶板。赴刑的队伍这才在观众的夹道迎送中来到了法场。
贺天霸和黄伯贤早就到了,秋萍一行的迟迟入场令他们等得有些不耐烦。左右有人告诉监斩大人,说那王玉环一路上唱起了窦娥冤,博得满堂彩。黄伯贤摇摇头,心中暗想:秋萍一心当窦娥,把义父逼成贪官桃杌了。贺天霸却来了兴趣。
秋萍被拖下囚车,在法场中间跪下。刽子手持刀站在她身后。
“王玉环,听说你赴法场路上唱起窦娥冤,难道你还有冤情吗?”贺天霸问。
“犯女不冤,只是被押赴法场,处境类似窦娥,故唱了几句,壮胆而已。”秋萍自我感觉表演很成功,现在不想让贺天霸有更多的想法了。

二十七
“本帅今日开恩,也准许你像窦娥一样许三桩誓愿,看你还能不能使六月降雪。”贺天霸出人意料地竟然主动让秋萍许愿。
黄伯贤暗暗叫苦,心想真要是像窦娥冤里那样的大旱三年,衡阳百姓如何度日?自己这个知府就不好办了。就对贺天霸说:“下官以为答应女犯许愿似有不妥,如若果真六月降雪,道路泥泞,总兵大人行军多有不便。”
“戏文之事,岂可当真。黄知府不必多虑。”贺天霸说:“王玉环,你只管许下誓愿。”
“多谢大人,犯女第一桩誓愿,也想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杆上。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都飞在白练上。大人可允否?”秋萍道。
“本帅允许。”贺天霸说着,还真的吩咐士兵在旗杆上挂起白练。
“犯女第一桩誓愿,愿凉风吹来,云层蔽日,免众人炎热之苦,也可使玉环尸身不被暴晒。”秋萍的第二愿与窦娥不同了,这令黄伯贤放心了一些。不料果然天气突变,风起云涌,感觉立刻凉快了许多。这令秋萍喜出望外,居然老天真的眷顾自己。
“你还真的有点神,再说说第三桩吧。”贺天霸来了兴趣,他才不管什么大旱不大旱的。
秋萍心里的第三桩誓愿是把倭寇消灭,天下太平。可是他不能公开这么说,说了传出去会引起岸婄她们的警惕。所以就换了个说法道:“犯女感谢总兵大人允许犯女许愿,犯女的第三桩誓愿是总兵大人一路平安,旗开得胜。”
贺天霸听着心里舒服,黄伯贤也松了一口气。
这时,校场边擂起了三通鼓,时辰已到。
黄伯贤扔下令牌,刽子手拔掉秋萍身后的斩标,挥刀砍去。
秋萍还在极度的兴奋中,拔斩标时根本就没有感觉,然后只觉得后脖子一凉,看见旗杆上的白练忽然间变成了红色,一个捆绑着的无头尸身正在缓缓倒下,接着,义父和贺总兵靠近过来后又离去,然后,那染红的白练渐渐离近了,又往下落,她似乎又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一排排粮车,一队队士兵……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斩了,首级正沿着旗杆在往上升。她亲见许下的三桩誓愿已有两桩应验,相信第三桩也一定会应验,天佑苍生,倭寇必亡,秋萍含笑闭上了双眼。
围观者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女犯身后的刽子手将刀一挥,一道银色的弧线划过,那颗美丽的头颅就与身子分离,鲜红的热血像喷泉似的从颈腔喷向那旗杆上的白练,尸身优柔地倒下,安详地躺在地上,缚在身后的双手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不再动了。刽子手将首级交验后,像升旗一样将首级挂到了校场的旗杆顶上。
阴沉的天空响起了雷声,天地为之动容。
“王玉环”从赴法场到被处斩的经过,不久便成为衡阳城里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法场二义女”也变成了“法场三义女”。
不知为什么,贺天霸本来对王玉环恨得牙痒痒的,今天监斩王玉环,他似乎对她有了些好感。望着高高挂在旗杆上还含笑的人头,贺天霸起了恻隐之心,对黄伯贤说:“那女犯倒也有几分可爱,本帅出发后,你就将她的首级和尸身一起安葬了吧。”
贺天霸确实很忙,立刻就清点人马,准备出发。
贺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校场的,他对贺总兵说:“老爷,小的请问,有几个家丁想在老爷离家期间请几天假回家探亲,不知老爷允许否。”
“本帅不在家时,府中之事全由表小姐做主,你们听她的就行了。”贺天霸的回答让贺安吃了一颗定心丸:胡金花现在果然还深得贺天霸信任。
贺安转身往回,一不留神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亏有粮车挡着。但是粮车上的一个麻袋却被贺安身上的钥匙划开一道口,白花花的大米淌出了一些。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贺安连声自责,心里却暗自得意:没错,果然是粮车,情报准确无误。这一絆一磕都是他故意的,就是为了核实情报。
贺天霸率队出发了,知府黄伯贤到城门口送行。
押运军粮的队伍虽然只有一千人,但是车辆多、马匹多,所以前后足足拉开了好几里地。出发伊始,军容整齐,旗甲鲜明,看起来还挺威风的。
贺天霸的队伍出发后,岸婄登上高处仔细观察,确认了人数、车辆、路线都和方案上的一致。狡猾又谨慎的岸婄这才回去,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六月初九,米行原价”八个字,让信鸽送出。这八个字看起来好像是某日米店的行情,其实军粮运送的日期、内容、方案、路线都在里面了:六月初九出发,运的是大米,行动还是原来方案里的人数、车辆和路线。
倭寇头目得知戚家军军粮的押运方案后,精心策划了一个伏击劫粮的计划。从运输的路线看,很明显,适合伏击的地点只有狮子山和日落岭两处。而狮子山又远离海边,根本来不及赶过去设伏。所以可能设伏的只有日落岭一处。这点无论是押运者还是打劫者双方都心知肚明,无秘密可言。押运者到了这里肯定会有所防备,也不易出其不意地突袭。
日落岭位于浙赣边境,东西走向,约有三十里,这里地形复杂,丛林茂密,即使埋伏了千军万马也不易被发现。押运粮食的明军到了这里一定会提高警惕。倭寇头目打算先以小股人马在日落岭西侧设伏,出击交手一阵后佯败逃散,判断明军因顾忌粮车必不会追赶而继续赶路。但此时,明军会以为伏兵已被击退,从而放松警惕。倭寇主力则埋伏于日落岭东侧,待明军到这里时,已翻越了二十余里山路,疲惫而缺乏警惕,正好是伏击的良机。倭寇妄图在这里一举歼灭或重创押运军粮的明军,夺取粮食。一旦戚家军失去军粮,战力受损,士气受挫,倭寇就有了翻盘的机会。

二十八
秀兰和玉环离开公堂后,混在围观的人群里送了一阵秋萍。到了法场后,她们俩不忍心看秋萍被斩首的一幕,一起回家了。王玉环现在成了“李秋萍”,暂时也住进了黄伯贤府里。
黄府还有一位客人,就是王志坚。按照海瑞的部署,姚勇率部离开衡阳另去执行军事任务,王志坚父女则留下来挖出衡阳城里的倭寇奸细。当初戚继光派王志坚到衡阳的任务就是侦查倭寇奸细,经过这段时间的明察暗访,这对他们来说已是胸有成竹。
确认了岸婄已经放出信鸽,现在可以收网了。胡金花是混在围观的人群里目睹秋萍被斩首的,她没能分辨出“王玉环”的真假,毕竟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当初也没有多少接触。当看到秋萍的一腔热血喷向白练时,胡金花本能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庆幸自己那颗脑袋还在肩膀上,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官府不会再追究清明节的那些事。现在唯一让她担心的就是岸婄,这个该死的倭寇捏住了自己的命门。
岸婄放飞了信鸽后,觉得在衡阳的差使已然完成,可以回去复命了。她琢磨着要不要将胡金花一起带走。带着她吧,路上多一个人总是多一点麻烦。不带她吧,她既心狠手辣又心思缜密,确实是个人才,弃之可惜。想来想去,觉得安全第一,还是自己一个人开溜吧。她正在收拾东西,胡金花来了。
“这是准备不告而辞了?我的管家。”胡金花显然很不满意。
“哪里哪里。”岸婄说:“我先做些准备,想带你一起离开,你也准备准备吧。”
“我早就准备好了,路上用度不需发愁。什么时候走?”胡金花在海瑞刚到衡阳时,就已经做好了开溜的准备,金银细软什么的早就收拾好了。
听胡金花说起路上用度,岸婄觉得带她走确实有用,立刻改变了主意。
“明天就走,不过你这个样子不行。”岸婄说:“你打扮成丫环模样比较好。”
“这是为什么呀?”胡金花有些不解。
“我肯定是扮成男的比较安全,所以还得是现在那样,当个管家吧。”岸婄说:“如果你是个小姐,一路上我就要听你的。但是你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怎么走法,所以你又不得不都听我的,这样就容易露出破绽。你要是个丫环,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丫环就丫环,但是钱财还是我带着。”胡金花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是怕她拿走钱财扔下自己跑了,所以财权不能放手。
“那个自然,小姐放心。”岸婄暗想,到了我们那边,这些也不会是你的了。
第二天,贺府的一个管家和一个丫环出了贺府大门,这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只有王志坚早就盯上了。
岸婄和胡金花还没有出城门,就遇到一队巡逻的官兵。
“你们一男一女,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去?”为首的军官问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们俩其实也没有鬼鬼祟祟呀。可是说你鬼鬼祟祟,那就是鬼鬼祟祟了。
“军爷,我们是总兵府的人呀。”岸婄亮出了总兵府的牌子,想用总兵府来压这小军官。
“总兵府的?我怎么没见过。干什么去了?”小军官一点也不买账,继续盘问。
“我们确实是总兵府的。他是管家,我是我们表小姐的丫环。”胡金花看见前面有家绣坊,解释道:“我们奉表小姐之命,出来替她买些绣花用的丝线。”
“上面说近来城里有盗贼活动,所以要加强巡逻。”小军官说:“你这包裹里是什么东西?打开看看。”
“都是女人用的东西,军爷就别这样了。”胡金花拿腔拿调,设法阻止他们检查。
小军官才不理这些,打开包裹一看,竟是一大堆金银珠宝。
“这些东西少说也值一万两了,买点丝线用得了这些?”小军官说:“一定是趁总兵大人不在,盗窃财物私奔的一对逃奴,将他们绑了!”
士兵们立即上前,七手八脚将岸婄和胡金花都捆绑起来,押送知府衙门。
衡阳城里立刻传开了一条这样的新闻:总兵府新来的管家,趁总兵大人外出之机,拐带一个丫环,偷了许多财宝私奔,被官兵当场捉拿。
“带人犯!”黄伯贤升堂审理这起逃奴案,岸婄和胡金花被五花大绑着带上堂,下跪。
“捉到两名总兵府逃奴,这是赃物,请大人详察。”小军官递上包裹,并递了个眼色。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黄伯贤会意,吩咐小军官退下。
小军官和押解的士兵退下。他们其实就是戚家军,都是王志坚的部下。巡城捉拿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并非巧合。岸婄她们却还以为是运气不好而碰上了这队士兵,到了堂上,企图蒙混过关。
“下跪何人,为何偷窃私逃,从实招来!”黄伯贤拍了一下惊堂木。
“小人贺安,系贺府管家,和府中丫环外出采购,并非私逃,请大人明察。”岸婄答道。
“小人古全化,是贺府的玉环,管家带我外出采购,并非私逃,请大人明察。”胡金花的回答和岸婄一个调子,只是不能用小姐的真名了。
“采购还用带这些东西?”黄伯贤指着包裹:“分明是一派胡言。”
“大人息怒,这是小人的不是。”胡金花解释道:“日前贺府丢失御赐玉镯,诬指小人是偷窃,动用私刑又扭送官府,后来玉镯找到,小人白白蒙冤,贺府未给任何补偿。小人心里有气,想趁总兵大人外出,偷偷藏下些财物让贺府着急,日后准备归还,出出气而已,并无盗窃之意。”
“古全化这样出气,你身为管家,可曾知晓?”黄伯贤暂且不辩胡金花所言的真假,先问岸婄。
“小人知道,并再三叮嘱日后一定要归还,她也保证说一定归还,我这才同意带她出去。”岸婄立刻照着胡金花的说法替她圆谎。
黄伯贤听这二人一唱一和,配合也算默契,微微一笑道:
“总兵府的家事,本府无意过问,就放你们回去,由总兵府自行处置吧。”他随即吩咐给她们松绑。
“多谢大人恩典。”岸婄和胡金花连忙异口同声地磕头道谢。
“先别忙道谢。”黄伯贤接着说:“你二人私拿主人财物且数额较大,无论是盗窃或是藏匿,皆该责罚。本府判贺安笞杖四十,古全化笞杖二十,以示惩戒。”
胡金花听说要挨打,吓得想要说什么,却已被衙役按翻在地,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岸婄倒好像比胡金花抗打,边挨打还边看着胡金花的表情。
二人打毕,黄伯贤道:“你二人须各写一份悔过书,暂行收监,等总兵府派管事之人来领人,财物也一并发还。”
虽是“暂行收监”,总归还是要坐牢的。古全化去女监已是二进宫了,贺安却是男身,自然该去男牢。二人就这样被分别关押,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二十九
岸婄虽然被打了一顿,但庆幸没有暴露,虽然进了牢房,那也是暂时的。她觉得堂上那一出表演得还不错,都传说黄知府断案如神,看来也不过如此。三天之后,身上的伤也好了不少,可以活动活动了,她正琢磨着怎么出去,不料来了两名狱卒,不由分说,稀里哗啦的给她双手紧锁,戴上了大枷。
“这是干什么?我是总兵府管家,没犯什么大错,过几天就出去了,怎么给戴上这个?”岸婄叫起屈来。
“上面说给你戴你就戴着,问问自己为什么吧。”狱卒撂下一句话就走了。这句话却让岸婄陷入了深思:难道我什么地方暴露了?还是胡金花把我出卖了?似乎都不可能。再要么就是他们想诈唬我,干脆什么事也不做,以不变应万变吧。
黄伯贤安排给岸婄戴枷是有考虑的。一来是知道她有些武功,防止她伤愈后越狱。二来是给她制造些疑问,好让她多猜疑猜疑,为下一步计划做点铺垫。
胡金花在女监里比较自在。交了悔过书,养了几天伤后,她也琢磨起出去的事。虽然黄知府说总兵府来人就可以将她领走,但是胡金花知道,现在她和管家都在里面,贺府没有谁管事,能派人到知府衙门领人。所以她开始着急起来。
这里是丙字监,一般在这里的犯人也就戴一副手杻。古全化不过是临时羁押,所以连手杻也没有给戴。不但如此,而且监管也十分松懈,狱卒来给送饭后,有时牢门也忘了锁。
“越狱!”胡金花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是的,只要逃了出去回到贺府,她就是胡金花,古全化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即使官府通缉也不可能找到。然后自己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出面领回管家和财物,甚至还可以给黄伯贤找点麻烦,追着向他要古全化。
那天,送晚饭的狱卒走时又忘了锁门,到了子时,门外值班的也打起了瞌睡。胡金花觉得机会来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轻轻地将牢门打开。
“嘎吱”一声,开门时发出的声响把胡金花吓了一跳,她赶紧退了回去,佯装入睡。
过了一阵,见什么动静也没有,胡金花胆子又大了。她起身迅速溜出牢门,四下张望,周围是一团漆黑,不见人影。她庆幸越狱顺利,赶紧逃出监狱大门。
不料刚出大门,就被什么拌了一下。胡金花没有提防,摔了一跤。这下惊动了值班狱卒,几个人围了上来,将那逃犯绑了个结结实实,送回牢房,并给牢房加了两把锁。
胡金花现在可惨了,不但被绑得十分难受,心里更是要想出应对的办法,天亮后上堂怕是免不了又要挨一顿板子。
可是,她想错了。天亮以后,她没有被带上堂,反而替她松了绑。
绑了四个时辰,双手的颜色已经变黑,身上都麻木了,一下子松了绑,胡金花的胳膊又疼又痒,折腾了好一阵才慢慢缓过来,手的颜色由黑变紫,再由紫变红,最后逐渐恢复正常。
大概这一通捆绑就算是对越狱的惩罚了。接下来的两三天,没人再追究越狱事件,好像谁都忘了似的,古全化还是呆在丙字监,没有加戴刑具,照常一日三餐。唯一的区别就是门上多了一把锁,并且再也没有谁忘记上锁了。胡金花心里明白,对她已加强了戒备,再想越狱变得十分困难。
古全化越狱未遂的第四天,进来了两名狱卒,用铁链将她脖子和双手锁了起来,带上了大堂。
“古全化,你本来没有多少事,等着贺府来人就可出狱,为何还要越狱?”黄伯贤今天显得很威严。
“犯女害怕贺府来人后,表小姐得知犯女私藏她的财物,受到惩罚。贺府私刑,甚于前些天在公堂受的笞杖。”这是胡金花几天前就准备好的回答。
“这么说,如果你越了狱,也不准备回贺府了?”黄伯贤这一问倒是胡金花没有准备的。
“回大人,犯女不敢再回贺府。”顺着刚才的回答,胡金花也只能这样答了。
“那你打算去哪?”黄伯贤追问道。
“我……我……”胡金花没有料到黄伯贤这样问,一时语塞,慌忙掩饰道:“犯女没有想好。”
“一派胡言!”黄伯贤拍了一下惊堂木:“策划了好几天的越狱,竟然没有想好去哪里!你究竟是谁?”
“犯女古全化,贺府丫环。”胡金花有些慌张了。
“已有人指证,你不叫古全化,也不是丫环,快从实招来。”黄伯贤声音不大,却犹如晴天霹雳,使胡金花大吃一惊。
“犯女命苦,从小就当丫环,就叫古全化。”胡金花还想抵赖。
“你看看这两份东西是不是一个人写的?”黄伯贤吩咐将古全化写的悔过书和胡金花记录的对王玉环问讯实录递给古全化。
“犯女有罪,犯女不该欺瞒大人,犯女其实是胡金花,贺总兵的外甥女。”胡金花在证据面前不得不承认了真实身份,辩解道:“犯女与管家一起出走,怕有失小姐身份,故而化妆丫环还改了名。所携财物就是犯女的,并非偷盗藏匿。”
“清明节那天,你有没有去衡山?”这个问题使胡金花更加吃惊。
“没有,没有,那天我在书斋读书,没有外出。”本以为贺三郎的案子已经了结,想不到又要翻出来,胡金花当然不能承认她去过衡山,当初再三让贺成他们咬死的就是她没有去,如今他们死无对证,只要自己不承认,谁也不能说她去过。
“胡金花你还认识我王玉环吗?”王玉环从屏风后面出来,指着胡金花问道。
“鬼!鬼!别吓我了,你不是已经被斩首了吗?”胡金花看见,吃惊得喊了起来。
“那天在衡山连蒙带骗哄我被你们绑起来的是不是你?回去后一本正经做记录又篡改记录陷害我的是不是你?”王玉环义正辞严,胡金花惊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胡金花,本府再问你一遍,清明节那天,你有没有去衡山?”黄伯贤又问道。
“回大人,犯女记性不好,清明节那天可能是去衡山了。”胡金花见有王玉环作证,知道已无可抵赖了。

三十
胡金花从名字身份到清明去衡山,节节败退。她知道退到这里已经是底线,再往后退,就是推落贺三郎,诬陷杀人,纵火杀人灭口,那就是死罪了。好在这些除了岸婄还没有其他人知道,而冒名顶替欺骗官府之类的罪名,顶多就是像黄秀兰她们那样坐几天牢就是了,你黄知府总不能将我判得比你女儿重太多吧,知道你是最重名节声誉的。
然而,令胡金花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胡金花,既然你承认了你是胡金花,清明节去了衡山。那么,这几个月来你还做了什么,是自己说出来还是让本府替你说?”黄伯贤语气平稳,胡金花听得却胆战心惊。
“犯女真的记性不好,几个月的事情容犯女再想想,回忆回忆。”胡金花心虚,又不知道黄伯贤到底掌握了多少,只能设法拖延。
“好吧,既然你还不想说,那你就回去好好想想,回忆回忆吧。本府从不搞刑讯逼供。”黄伯贤摆摆手,吩咐道:“将胡金花带下,押入死牢。”
衙役拿着铁链和大枷上前,按住了胡金花的双肩给她戴枷。胡金花吃惊地问道:“公差大哥,我不过犯点轻罪,为何给我戴此大枷?”
“老爷吩咐将你押入死牢,自然要戴此大枷。”衙役说着,将枷已经合上,开始锁她双手了。
“知府大人,犯女不解,为何要将犯女押入死牢?”胡金花转而问黄伯贤,可她已自心虚,问得很没有底气。
“你都做过什么,不是要再想想,回忆回忆吗?本府也说了,让你回去好好想想,回忆回忆。”黄伯贤淡淡地说:“死牢安静,有助回忆,下去吧。”
胡金花这是第二次戴枷进死囚牢了,不过上一次是她自编自演的一出戏,为的是进去摸摸王玉环的底,戴的也就是一面普通的三孔枷。这次却是实实在在的戴了二十五斤重的死囚枷,不但压得肩膀疼痛,连腰都自不起来了。而更令她不堪重负的是心里的压力:姓黄的如此精明,不掌握我什么要命的事情是不会把我弄到这里的,她不禁担心起来。
在大堂上说再想想回忆回忆之类的纯粹是拖延的托词,有什么好想好回忆的,贺三郎是我推下去的,诬陷王玉环是我想出来的,贺成他们是我杀的,火也是我放的,我还私通倭寇,驻军图运粮方案都是我提供的,这些哪一桩不是死罪呀?想到这里,胡金花心里打了一个寒颤。她后悔自己不该冒冒失失去越狱,一定是越狱失败才招致黄伯贤对自己仔细调查,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到了晚上,该上匣床了。匣床的滋味胡金花是尝过的,不过那时再怎么难受也就是熬一夜,可现在不同了,谁知道要熬多少夜了。当胡金花被锁在匣床上一动也不能动时,她的脑子却动得飞快,她回忆起经过的一切,实在想不出是哪里出了纰漏。姓黄的说他从不搞刑讯逼供,那一定就是想用这种手段来诈唬人,让我自己招供,姑奶奶才不吃你这一套呢!想到这里,她又感觉坦然了一些。
晚上睡匣床难受得盼天快点亮,天亮后带上重枷又难受得盼着天快点黑,在死牢里真是度日如年。就这样到了第三天晚上,胡金花见到匣床已产生了一种恐惧的条件反射,却又不得不在狱卒的扶持下躺了上去,闭上双眼,任凭自己的脖子和手脚被固定,又听到了铁链哗哗的恐怖声音。
“这姑娘也够可怜的,不要给她上滚肚索和钉盖板了。”胡金花听到这句话如同遇到大赦,睁眼一看,禁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跟前。
“多谢婆婆。”虽然脖子被卡得说话困难,胡金花还是由衷地感谢禁婆。
“看你才来两天就成这个模样,这样下去还没到法场就先死在这里了。”禁婆说:“等天亮后我再给你换一副轻点的枷,多少也好受些。”
“有劳婆婆,谢谢婆婆。”胡金花由衷地感谢禁婆,觉得她真是个好人。听说到法场,胡金花的神经立刻警觉了起来:“刚才婆婆说我要到法场?要像那王玉环一样被斩首?”
“什么王玉环?那天被斩的是知府大人的干千金李秋萍。”禁婆说:“你想想,知府大人再怎么是清官,你害死人家的义女他会善罢甘休吗?听说都到省城去请刽子手了。”
“刽子手还用到省城去请?我们衡阳的手脚不也挺利索的,那天王玉环,不李秋萍的头被砍下,还带着微笑,好像一点也不疼。”胡金花虽然说话困难,但说起关心的话题,话也就多了起来。
“不瞒姑娘,听说你犯了好几条人命,要判你凌迟之刑。”禁婆说:“凌迟可太惨了,赤身裸体地绑得紧紧的,骑着木驴上法场,然后剐三千六百刀,三千六百刀呀!被蚊子叮三千六百下全身都没有好地方了,何况是三千六百刀,剐得就剩一副骨头架。衡阳城里没有人能干这样活,所以要到省城去请。”
不知道是吓的还是被卡的,胡金花听了后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禁婆还真说话算数,胡金花下了匣床后就被换了一副十五斤枷,一下子减轻了十斤,多少感觉舒服了些。可是那要判处凌迟的话却比那枷更加沉重,压得她惶惶不可终日。
禁婆对胡金花的优待和对凌迟的恐怖描绘,都是奉黄大人之命这样做的,为的就是让禁婆取得胡金花的信任,好给她巨大的心理压力。
可黄伯贤却好像把胡金花忘了似的,不闻不问地让她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弄得胡金花都有点盼望上堂了,好知道究竟是什么命运在等着她。。
大约是七天后,终于将胡金花带上堂了。这时的胡金花,已经蓬头垢面,面容憔悴,再穿着囚衣披枷带锁的,哪里还有点小姐的模样。但是,胡金花的心思还是那样的缜密,她知道现在她的一言一行都将决定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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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胡金花,这几天你想好了没有?回忆起了什么?”黄伯贤问话了。
“回大人,犯女日思夜想,仍不知身犯何罪,有劳大人如此对待。”性命攸关,胡金花什么也没有招。
“看来这几天时间是白白浪费了。你不想说,本府就替你说了吧。”黄伯贤说:“你在清明那天将贺三郎推下悬崖,为脱罪责,伙同贺成等人设计诬陷王玉环,并化名古全化混入女监打探,海大人来后重查此案,你指使贺成等人做伪证于先,又杀人纵火灭口于后。这几个月里,你有意无意直接间接背负了七条人命,依大明律可判处凌迟。你说该不该如此对待你?”
听说要判凌迟,胡金花想起了禁婆的话,万分惊恐,惊恐之下却激发出几分勇气,她豁出去和黄伯贤争辩道:
“犯女有一言冒犯黄大人,不知可不可以说?”
“但说无妨。”黄伯贤也想听听胡金花如何狡辩。
“犯女听大家都说黄大人贤明,依犯女看,黄大人贤则贤矣,明却不明。”胡金花先做些铺垫。
“本府从不标榜贤明,但也从不办冤假错案。”黄伯贤不想顺着胡金花的铺垫往下说。
“大人推理,丝丝入扣,犯女佩服,故认为大人确实贤能。”胡金花还是顺着自己的想法说下去:“但是,推理不是证据,断案不能全凭推理。大人没有证据,却指控犯女背负七条人命,实属不明。”
“也罢,你既要证据,本府就给你证据,你自己看吧。”黄伯贤说着,拿出了一叠材料给胡金花。
这叠材料里,有刘大成证明贺三郎被女子推了背部,有王玉环证明胡金花清明去了衡山,有黄秀兰证明胡金花冒名古全化,有捕快证明听到胡金花在小松林的自白。胡金花看了这些,心里虽然很害怕,嘴上却还在抵赖:“犯女不服,这些都是旁证或者孤证,尚不足以定案。”
“那你再看看这个吧。”黄伯贤亮出了杀手锏。
这杀手锏真的击倒了胡金花,那是管家贺安的证词,指证胡金花推落贺三郎并放火杀人灭口,言之凿凿,还签了字摁了手印。将那证词与其它证明联系起来,就组成了完整的证据链。
“贺管家的证词是假的,犯女要和他当面对质。”胡金花还想抓最后一根稻草。
胡金花称供词假是胡乱抓的救命稻草,但那份贺安的证词确实是假的,这是黄伯贤计策的一环。
“你仔细看看供词的笔迹,贺安是你的管家,笔迹真假你总能辨别吧。”黄伯贤胸有成竹,那笔迹是照着岸婄写的那份悔过书仿的,这是秀兰的杰作,足以以假乱真。
“犯女眼拙,供词不假。”胡金花还真的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但她还不死心:“但供词内容有不实之处,犯女要求当面对质。”
“现在不能当面对质了,你看看供词的签字日期,那贺安因揭发你有功,早被释放了。”黄伯贤说:“本府向来赏罚分明,你的管家都比你明白。”
胡金花刚才心慌意乱,没有注意签字日期之类的细节,经黄伯贤提醒,她一看日期,竟然是六月十三,原来这家伙刚进来两天就把姑奶奶卖了!胡金花不禁心里一阵发凉,又由发凉而转为发恨,心想: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敢问大人,如若犯女也揭发出重大案情,可否也算立功?”胡金花恨透了岸婄,临死也得拉她垫背,算不算立功也无所谓了。
“当然也算立功,你若揭出大案,便能减轻刑罚,或可保全性命。”黄伯贤的回答很肯定。
“犯女揭发,那贺安是个倭寇,真名叫岸婄静杉。”胡金花原以为黄伯贤听到后一定会大吃一惊,不料黄伯贤却像早就知道了似的,表情十分平静。
“你说你的管家是倭寇,有何证据?”黄伯贤问道。
“她是个女的。女扮男装,混入总兵府,为的就是刺探情报。”胡金花说:“快去将她抓来,一检查是男是女,不就真相大白了。”
胡金花把她所知道的通通都说了出来,连自己的罪行也都认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反而觉得轻松了,顺从地在供状上签字画押。当听到黄知府吩咐将她带下堂押入丙字监时,她的心情好了不少,简直有点喜出望外了。感觉黄大人说话算数,至少不用担心受剐刑了。她知道再怎么减轻刑罚自己活也不成,能像李秋萍那样优雅而美丽地去死,已经很不错了。
黄伯贤对胡金花也确实优待,甚至是法外施恩了。凭胡金花已经供认的罪行,肯定是要处死的,无论将来判的是剐是斩或是绞,都是死囚,应该入甲字监。现在不但将胡金花收入了羁押轻犯的丙字监,而且还允许她不穿囚服,甚至允许贺府派一名丫环来狱中伺候她。当然,这一切都是既定的安排。
攻下了胡金花这一顽固堡垒,最后一个也是最顽固的堡垒就是岸婄了。
岸婄既没有揭发过胡金花,也没有被释放,他还在男牢里关押着。牢房里除了他,还关着四个犯人。已经进来十几天了,岸婄觉得这样下去自己是女身的事总要露馅,麻烦肯定会接踵而来。但是现在自己和胡金花都在里面,总兵府没有管事的人,谁能出头领人?她想到了越狱。
“哥们,在这里呆得舒服吗?”岸婄试探着问狱友们。
“这种地方还能舒服?”小个子狱友道。
“那我们想办法逃出去,怎么样?”岸婄试探着问。
“你都戴着大枷,还想越狱?”大个子狱友说:“你以为你是孙悟空呀。”
“这个兄弟自有办法,只要大伙一条心,总有机会的。”岸婄好像很有信心。
“算了吧,老子再熬一个月就可以放出去了,犯得着冒险去越狱吗?”胖一点的越狱表示没兴趣。
“我明天就堂堂正正出去了,越什么狱呀。”瘦一点的狱友更不屑越狱了。
“其实我就是说着玩的,我是总兵府的管家,就等着总兵府来领人就可以出去。越什么狱呀。”岸婄觉得这丙字监里都是轻犯,确实不会愿意冒险去越狱,听说有明天出去的,觉得机会来了,对瘦狱友说:“兄弟您明天就出去,能不能替我给总兵府把门的捎个口信,说是贺管家和小姐被误抓了,派个人以表小姐名义去知府衙门领人和财物。”
“这个没有问题。”瘦狱友一口答应。
“那就谢了,我出去后必定有重谢。”岸婄感觉有希望了。
然而第二天在瘦狱友出去的同时,岸婄却被带上了公堂。

三十二
“所跪何人?”岸婄一上公堂,黄伯贤就开始发问。
“小人贺安。”岸婄边答边观察黄伯贤的表情。
“去掉刑具。”随着黄伯贤的吩咐,衙役给岸婄去掉枷锁。
“谢大人。”岸婄有点得意,感觉好像好释放她了。
“你知道为什么要打你关你吗?”黄伯贤问得很随意。
“回大人,小人不该带着丫环私拿主人财物外出。”岸婄一副态度老实的样子:“小人有罪,小人知错,该打该关。”
“就这么点错值得戴上大枷吗?”黄伯贤还是问得很随意。
“大人这是让小人长点记性,教训教训小人。”岸婄也还是态度很老实:“大人教训得好,小人感谢大人。”
“你带的那个人是丫环吗?”黄伯贤的这个问题使岸婄难以回答,她不知道究竟黄伯贤掌握了什么情况。但是岸婄毕竟狡猾,她想了想答道:
“小人只是个管家,一切听凭主人吩咐。”这样回答既没有说那个人不是丫环,却又暗示了那个人是个主人。
“好吧,既然你都听主人的,那就有请你家主人吧。”黄伯贤也不生气,好像还是很随意。
听到黄大人说“请”主人,岸婄有些吃惊。在贺府,只有总兵贺天霸和表小姐胡金花是主人,现在贺天霸率兵外出,胡金花被捕入狱,还能“请”谁呀?总兵大人是“请”不到的,难道对表小姐这个犯人还要说“请”而不是“带”?
被“请”上堂的果然是胡金花,她穿一身湘绣的绸缎衣裙,步履从容,由贺府的丫环而不是衙役扶持着进来,要不是还戴着锁链和手杻,根本就不像个犯人,明显是受到了优待。
“犯女胡金花叩见知府大人。”胡金花跪下说话了,她的身份已经亮明。
岸婄灵活的头脑迅速地转着,立刻分析出胡金花之所以受到优待,有两种可能:一是黄伯贤还不知道她的罪行所以优待她,二是黄伯贤虽知道她的罪行但她供出了自己刺探情报的事而优待她。如果是后者,那就太可怕了。岸婄还在想对策,就听见黄伯贤拍了惊堂木。
“贺安,见到你家表小姐,有没有什么话想说?”黄伯贤的表情开始严肃起来。
“回大人,表小姐想打扮成丫环出去玩,小人不该带她出去,更不该欺骗大人。小人愧对表小姐,无话可说。”岸婄既回答了黄伯贤的问话,又向胡金花暗示了冒名的缘由,同时还拒绝了与胡金花在公堂对话,毕竟言多必失。
“既如此,胡金花你就下去吧。”黄伯贤一挥手,胡金花告退后立刻下堂。
胡金花这一上一下亮相的时间虽短,给岸婄造成的压力却不小,她现在无法判断胡金花究竟供出了什么。
“贺安,本府问你,可还有其它名字。”黄伯贤这一问令岸婄觉得意外。
“回大人,小人到贺府之前,原名叫安沛。姓安,安禄山的安,名沛,充沛的沛,”岸婄答道。
“你还有没有别的名字?”黄伯贤还在追问。
“回大人,小人没有别的名字了。”岸婄想了想又似乎很诚实地纠正道:“对了,小人还有个小名叫狗子。”
“你是怎么当上贺府管家的?”黄伯贤关心起岸婄的来历,使岸婄开始不安。
“回大人,小人是表小姐胡金花介绍的。她是小人的远房亲戚。”岸婄也只能按照先前的说法回答。
“你知道你的前任吗?”黄伯贤又问。
“知道一些。小人的前任叫贺成,他死了,死于一场大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了,岸婄的回答毫不犹豫。
“你知道是怎么失的火吗?”这个问题有些棘手,是揭发胡金花好还是不揭发好,岸婄迟疑了。
“小人不清楚。”情况不明,岸婄还是选择了不揭发。
“火是你放的吧。”黄伯贤突然升高了音调:“放火的人一定是这场火受益的人,贺成死了,你当上了管家,你是第一受益人。”
“大人您冤枉小人了,虽然小人从这场火受益,但真的不是小人放的火。”岸婄忽然明白了原来给自己戴枷是怀疑自己放火,这倒反而使她放心了。以此推理,黄伯贤现在还不知道胡金花的罪行。
“那就是胡金花放的火。”黄伯贤又推理道:“把管家换成她的亲戚,她是第二受益人。”
“表小姐也不可能放火。”岸婄觉得黄伯贤现在什么也没有掌握,完全是在使诈。
“就是胡金花放的火,被你发现,你以此要挟,她不得不听你的。所以才有了你带着她携财出逃的事发生。”黄伯贤这样随便一推理,竟接近了真相,使本已放松的岸婄又紧张起来。
“小人说过,小人只是个管家,一切听凭主人吩咐。”岸婄说:“大人说笑了,小人岂敢要挟表小姐。”
“岸婄金杉,你是个倭寇!”黄伯贤突然冒出这一句,石破天惊,公堂的气氛立刻急转直下。
“大人何出此言?小人愚钝,小人听不懂。”岸婄知道黄伯贤已经掌握了什么,但还是故作镇静。
“本府如此明白的话你还装听不懂吗?”黄伯贤把底牌亮出来了:“你不叫贺安,也不叫安沛,你叫岸婄金杉,姓岸婄名金杉,是个倭寇,潜入衡阳收集情报,威逼胡金花窃取驻军图和运粮方案。胡金花什么都招了。你还是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大人明鉴,不可听那胡金花一派胡言。”岸婄现在明白了,原来是胡金花出卖了自己,当然不能再替她掩饰什么了。“火确实是胡金花放的,她放火是为了杀人灭口,掩盖她推落贺公子的事。”
“你再说一遍,胡金花推落贺公子,还放火杀人灭口?”黄伯贤装作不知道,又问了一遍。
岸婄将胡金花的种种劣迹详详细细地都说了出来,当然,她没有说偷驻军图什么的。
“如此一个罪行严重、心计深沉的人说的话,岂可置信。”岸婄最后说。
“如此一个罪行严重、心计深沉的人你居然替她掩饰至今,用心必不可告人。”黄伯贤道:“说说你自己吧,岸婄金杉。”
“小人不是岸婄金杉。”岸婄还想抵赖。


三十三
“你叫什么暂且不与你计较,你是男是女总该说实话了吧,要不带下去一验便知。”黄伯贤的这个问题使岸婄无法抵赖,她也知道只要一检验就清楚了。
“不瞒大人,小人的确是个女人,不用验了。”岸婄除了承认,别无选择。
“女扮男装必有特殊使命,还不从实招来?”揭开了岸婄的性别,已经打开一个缺口,可以乘胜追击了。
“贺府管家只用男人,小人为图口饭吃,不得已而女扮男装。大人切不可轻信胡金花一面之词,怀疑小人有其它图谋。”事已至此,岸婄还在狡辩。
“本府办案,从不轻信一面之词。”黄伯贤说:“再让你见个熟人吧。”
“熟人?”岸婄有些纳闷,自己在这里没有什么熟人啊。
“黑影大侠,你可还认识我?”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是一身戎装的王玉环。
岸婄见到王玉环,先是一愣,继而从声音动作分辨出了出来,原来就是小客栈救过的王玉环。
“你是王玉环,真的差一点认不出来了。”岸婄好像又捞到了什么稻草:“快向大人说明,那胡金花就是想方设法害人,我救过你得罪过她,所以她要诬陷害我。”
“大人,玉环昔日被人追杀,此人曾出手相救。于私,玉环欠了她一个人情。”玉环先说明了岸婄确实救过自己,然后话锋一转:“于公,玉环奉戚帅将令,调查潜入衡阳之倭寇细作,多次隐身于城郊小松林,听得其与胡金花的谈话。”
“你曾多次隐身于城郊小松林,我都没有发现?”岸婄很不解,以她的精明,居然没有发现有人偷听,而且还是“多次”。
“你能隐身如黑影,我却能隐身如无影。你当然发现不了。”玉环对岸婄说:“贺府失火,普通百姓避之尚恐不及,你却一直在现场关注,已引起我的注意。你多次跟踪胡金花,虽也很警惕,却难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四月二十二,胡金花在贺三郎坟头告白被你窃听,胡金花刺你不敌被你捆绑。你那绑人的手法就是倭国的羊绑。联想到你救我时用的东洋刀法,我已经知道你是个倭寇了。”
王玉环说到这里,岸婄心里发慌了,但她还故作镇定地分辨道:“胡金花不打自招被我听到,情急之下要杀人灭口被我制服,我不过是以此要挟谋求一个贺府管家的职位,虽有不妥也并无大罪呀。”
“四月二十二那天你要胡金花偷张驻军图,是你阴谋的第一步,三天后她交了图你又要戚家军军粮的押运方案,又过七天你拿到押运方案才提出当管家。你控制了胡金花,步步紧逼,环环相扣,真是机关算尽。”王玉环将岸婄获取情报的经过一一道出,时间地点清清楚楚,又指出:“贺总兵出发前,你检验车上物资,出发后,你又上山观察,确认情报无误后放出信鸽,传递情报。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道你还能不承认吗?”
“大人,王姑娘所言,如无其他人证物证,也是一面之词呀。”岸婄还不甘心,继续抵赖。
“如此狡诈的倭寇,看来是只能用刑了。给她拶指!”黄伯贤一贯不愿用刑讯逼供,但岸婄不是自己的子民,该让她吃点苦头了。
衙役们早就恨透了岸婄,一听到大人吩咐用刑,憋了半天的一股劲就全上来了。他们一拥而上,按住了岸婄,抓住双手,给她十指套上了一副硬木拶子,然后紧拉绳子。
岸婄虽然是个悍匪,但毕竟也是个女人,十指连心,被这么一拶,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疼痛难忍,连忙喊道:“别用刑了!小人,不,犯妇愿招。”
“那你就招吧。”黄伯贤吩咐停止用刑。
“大人刑讯逼供,犯妇不服。”岸婄和大多数倭国人一样,都是言而无信的,刚一停刑就立刻拒绝招供。
“再给我用刑!”黄伯贤也被岸婄激怒了,他为官多年,阅人无数,还没有见过这样脸皮厚的。
衙役正要动手,一只鸽子从外面飞来,直接落在岸婄手上。
岸婄十指被拶子夹住,没法接住鸽子,她尽力将鸽子赶飞。王玉环眼疾手快,甩出一镖击落鸽子,取出一张纸条。
“岸婄金杉,这是你们头目给你的信。”王玉环说:“现在有了物证,不止我的一面之词了吧。”
“好,我承认,我就是岸婄金杉,你们所谓的倭寇。”岸婄知道王玉环拿到了这信,实在无可抵赖了,反正已活不成,索性嚣张了起来:“岸婄金杉效忠天皇,要杀要剐,听凭大人发落。”
“天皇?天皇是什么东西?”黄伯贤虽然博学,却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天皇不是东西,天皇是岸婄的国王,岸婄忠于天皇。”岸婄解释道。她毕竟是倭国人,虽懂汉语却还是不甚了了,竟说出了“天皇不是东西”这样不大敬的话还好意思自称忠诚。
“天乃世间至尊。我大明万里疆域,四海臣服,大明皇上尚且只称天子。区区倭国,三岛之酋,竟敢自称天皇,确实不是东西。”黄伯贤道。
“可是老天却不公平。”岸婄还是不服:“同样是个国家,凭什么你大明位居中土,物阜民丰。而我国孤悬海外,不但土地贫瘠,资源稀少,还地震不断?”
“我中土也有灾害,然我先人愚公移山,大禹治水,开千里运河,积四大发明,凭艰苦奋斗,终建成锦绣中华,赢得四海归心,万邦来朝。而汝倭寇,不思建设,崇尚武力,侵凌海外,骚扰四邻,如何能不遭天谴?”黄伯贤批驳岸婄的歪理,义正辞严:“就你岸婄金杉而言,智力不弱,武功也好,如果怀善心、走正道,本可有所作为。可你却入邪门,作恶行,犯我大明,害我百姓,最后也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我身败名裂?”岸婄仍不服输:“我虽被擒,但已完成使命,我送出的情报,足可使我军大获全胜。就算你们杀了我,我岸婄金杉身败而名就。”
岸婄急于知道她情报取得的战果,转而对王玉环说:“王姑娘,你不是承认欠我一个人情吗?你把鸽子带来的信给我看看,就算还了我人情,如何?”
“你想看就吧,这不算什么人情。”王玉环说着就把那张纸递给岸婄。那纸条上写着:
“送来情报,如同圈套。没有粮食,尽是火硝。伏击不成,反遭围剿。全军玉碎,唯鸽脱逃。”
岸婄接过一看,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三十四
贺天霸的队伍六月初九出发,行军三天后,到达狮子山。
与一路过来的坦途不同,这里依山傍水,地势起伏。贺天霸想起胡金花平安符给他的暗示,吩咐大家小心,并派出哨兵,探路前行。
不一会,哨兵来报:前方有一支人马,为首的自称戚元帅帐下参将姚勇,要见贺总兵。
贺天霸吩咐队伍保持警惕,请姚勇前来相见。
“末将姚勇,见过贺总兵。”姚勇见了贺天霸,在马上抱拳行礼。
“姚将军免礼,你不在浙江抗倭,来这里为何事?”贺天霸转念一想道:“莫非是戚帅恐这批军粮有失,派你来加强押运力量?”
“末将确系戚帅派遣,但如今已听命于海瑞海大人,使命并非运粮,而是诱敌。”姚勇道:“海大人命末将在此等候贺总兵,请贺总兵改走水路。”
“原方案经海大人核准,为何又要改走水路?”贺天霸不解道:“水路绕行,恐误时辰。”
“军情有变,原运粮方案已经为倭寇所知。故而必须改道,以备不虞。”姚勇说:“翻过山就是禾水,船只已经准备好了。为了诱敌,兵马粮草上船后,请贺总兵将车辆旗帜留给末将使用。”
“如此大事,岂能说变就变?你凭什么要本帅听你的?”贺天霸有些不悦。这个方案费了他不少心血,自己还挺得意的,怎么就被倭寇知道了呢?那姚勇什么来头?他不就是一名参将么。
“如此大事,末将当然不敢妄为。这是海大人的亲笔信,请贺总兵过目。”姚勇说着,把一封信交给贺天霸,并说:“海大人已在船上,准备与贺总兵同行。”
贺天霸看了海瑞的信,又听说海瑞已经在船上了,不敢怠慢,立刻行动。但是他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问了一句:“本帅出发之日,海大人尚在衡阳,怎么已经在船上了?”
“贺总兵出发,海大人也出发了。贺总兵车辆辎重,自然没有海大人轻车简从来得快。”姚勇说得很轻巧,其实他们准备船只和其它物资,已经做了许多前期工作。
贺天霸的人马粮草都上了船。海瑞果然已在船上,只要倭寇平定,他的南巡使命也就完成。
水路虽然远些,但一路顺风顺水,从禾水下赣江、入洞庭、经长江,半个多月后到达润州。在润州,海瑞与贺天霸分手。海瑞沿运河北上,贺天霸则沿运河南下。贺天霸到达杭州时,戚家军全歼倭寇的捷报已经传开。贺天霸也顺便去寻找他失联多年的故人,办点私事了。
姚勇所部将贺天霸留下的车上装了木炭硫磺硝石之类的爆炸之物,伪装成粮食。打着“贺”字旗号,按原定的路线进发。
过了十几天,姚勇的车队来到日落岭。
日落岭现在是敌我双方关注的焦点。根据岸婄提供的情报,倭寇在这里安排了一虚一实两场伏击,而戚家军则也是根据岸婄提供的情报,将计就计,准备在这里全歼倭寇。
接近日落岭时,姚勇吩咐大家提高警惕,防备倭寇来袭。
倭寇的来袭是意料之中的,但倭寇出击之早,战力之弱,却有些出乎意料。
队伍刚进入日落岭山间谷地,就有一股倭寇杀出。按照原定的计划,姚勇只需稍作抵抗,便弃车撤退。不料这股倭寇如此不堪一击,刚交手不久,姚勇正准备撤退,倭寇却先逃散了。
真是计划不如变化,倭寇这一逃窜,姚勇觉得原来倭寇残部实力远比预计的要差,已经用不着戚帅的大军出动了,凭自己这哨人马就可以解决,于是下令留下二十名士兵看守车仗,其余的乘胜追击,务必全歼倭寇。
姚勇这一追击,也出乎倭寇的意料。这股倭寇其实不是主力,他们的任务只是骚扰。原本就打算袭击一下就撤的。他们以为这支打着“贺”字旗号的队伍任务是押运军粮,遇袭后肯定以保卫军粮为目标,不可能不顾车辆出来追击。双方一交手,倭寇就感觉这支明军的战力很强,不像传说中的贺天霸治军不严、战力薄弱。因此倭寇不敢恋战,立刻逃窜,并且越逃越慌张,对于追击的明军已丧失斗志,只要被追上,就只有被任意砍杀而无招架之力。不到两个时辰,姚勇所部斩首三百余,大获全胜。
这一仗虽然打得漂亮,却也耽误了半天光阴。要想在天黑前通过日落岭,就只有不吃饭不休息才行。但姚勇觉得经此一役,倭寇已经基本被歼,其实已没有必要继续伪装运粮队伍去诱敌了。但他接受的命令就是带着车辆沿既定路线走,所以即使没有倭寇了也还得这样走下去。当然,姚勇不怕天黑过日落岭,他吩咐队伍就地休息吃饭,养足了精神再继续前行。
倭寇的主力埋伏在日落岭东侧,原以为运粮的明军会在申时或酉时到达这里的,可是一直等到天都快黑了,还不见明军的踪影。难道岸婄金杉的情报不准?倭酋正在起疑,回来了几个在西侧骚扰侥幸逃脱的倭寇,声称已遭遇明军,并且这支明军大大的厉害。倭酋判断:既然明军厉害,有可能凭借实力,夜闯日落岭。于是下令继续等待。
果然,有一队明军打着火把推着车辆缓缓来了。见对手从容自信的样子,加上刚才败兵回来的描述,倭酋有些胆怯了。但是倭寇就是倭寇,赌徒的本性使得倭酋不可能就此认输,他必须孤注一掷赌一把。于是他下令等明军一到,就全体一齐冲出,夺取粮草,如不能带走也要烧掉,不能留给戚家军。
姚勇这次确实有些大意,但倭寇杀出后,他立刻意识到这才是倭寇的主力。见敌人来势汹汹,姚勇下令扔掉火把,丢弃车仗,向上风方向突围。
倭寇志在夺粮,所以姚勇突围很顺利。倭寇抢到车辆,正在得意,不料有些车辆已被火点燃了。倭寇正要灭火,却有更多的火箭射来,更多的车着起了火。倭寇的注意力已全部在这些车辆上了。
就在这时,有一辆车爆炸了,把周围的倭寇炸得人仰马翻。这一下引起了连锁反应,爆炸的车辆一辆接一辆。倭酋知道中计,连忙下令撤退。但是为时已晚,爆炸声就是预定的戚家军出击信号,戚继光亲率戚家军主力杀出,经过一夜激战,倭寇主力被全歼,这就是飞鸽传书说的“全军玉碎”。
日落岭一役,歼灭倭寇七千余人,东南沿海几十年的倭患基本消除。

三十五
胡金花还在丙字号女监里受着优待。但是凭胡金花的智商,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毕竟是已犯了死罪并且已供认不讳。
果然不出意料,不几天后,胡金花就被带上了大堂,在堂上跪着的,还有岸婄金杉。
岸婄金杉自从看到了信鸽带回的字条后,信念彻底破灭了,好像换了一个人。狡诈而冷酷的性格看不见了,她从一个女倭寇回归成了一个女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女犯,惶恐而绝望。
两名女犯都已带到,黄知府要对她们作最后的宣判了。
“岸婄金杉听判!”黄伯贤喝了一声。
“犯女在。”岸婄现在变得有些蔫了。
“寇犯岸婄金杉,女,二十六岁。该犯自嘉靖三十七年起,作为倭寇的重要成员入寇我大明,在山东、浙江、福建一带作案多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攻城略地,抗拒官兵。今年三四月间,潜入衡阳,收集我军情。后又胁迫利诱胡金花入伙,共谋传送情报,打劫我军粮。岸婄金杉犯有海盗罪、间谍罪、绑架罪、杀人罪、抢劫罪,实属罪大恶极。本府根据大明律判处岸婄金杉剐立决,于三日后行刑。”
黄伯贤的判决,义正辞严。岸婄听后,麻木地没有什么反应,她对自己的下场大概也已经预料到了。倒是胡金花听到“剐立决”三个字感觉心惊肉跳,她想起禁婆说过关于凌迟的恐怖描述,生怕自己也会被这样判。
“胡金花听判!”黄伯贤的喊声使胡金花惊醒,她连声答应道:“犯……犯女……犯女在。”
“杀人犯胡金花,女,二十岁。该犯于今年清明推落贺三郎于衡山悬崖,虽系失手误伤,却构陷王玉环,致使李秋萍无辜被斩。其后又杀人灭口,于四月初十在贺府纵火,烧毁房屋两间,烧死贺成、贺甲、贺乙、贺丙、贺丁等五人。更有甚者,该犯与倭谍岸婄金杉合谋,两次为倭寇提供情报,险使我四千担军粮陷于敌手。此情虽有被胁迫成分,然背叛国家,罪不容恕。胡金花犯有叛国罪、间谍罪、杀人罪、诬陷罪、纵火罪,实属罪大恶极,依大明律当处剐刑……”黄伯贤说到这里,忽然听到下面“扑通”一声,只见胡金花昏厥过去,栽倒在地。
黄伯贤吩咐用水将胡金花泼醒,又接着宣判:“……胡金花罪大恶极,依大明律当处剐刑。然本府念其归案后尚能供认罪行,并能揭发他人,有立功表现,虽死罪难免,却全尸可留,故从轻判处其绞立决,于三日后行刑。”宣判完毕,黄伯贤又问道:“你二人可服判否?”
胡金花当初揭发岸婄希望能免受凌迟之苦,只求能够像李秋萍那样被斩首就很满意了,没想到不但没有被判剐刑,居然而且还能保住全尸,有些喜出望外,连忙叩首道谢:“犯女服判,犯女感谢大人恩典。”
岸婄早就没有了精神,无精打采地答道:“犯女之失,致全军覆没,犯女愧对天皇,万死难辞其咎,该受凌迟之刑,犯女服判。”
“你愧对的应该是被你戕害的大明百姓。至于你们倭寇全军覆没,那是早晚的事,倒也并非因你之失。你还有三天时间可以好好想想,想明白了,也算死得明白。想不明白,那就死得糊涂了。”黄伯贤驳斥了岸婄,又吩咐道:“将她们带下去!”
衙役们上前,给二人锁上,正要往堂下押走,岸婄忽然喊道:“黄大人,犯女有重要事情揭发。”
“且慢。”黄伯贤吩咐衙役停住,随即问道:“岸婄金杉,你有何事揭发?”
“启禀大人,那王玉环也是我们的同伙。”岸婄说:“她现在比岸婄重要,是我们打入戚家军的卧底。”
“你说王玉环是你们的卧底,有何证据?”岸婄原以为自己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黄伯贤一定会大吃一惊,不料黄伯贤的问话却十分平静。
“今年三月间,我在衡山县东四十里处的小客栈外救了王玉环,她问如何报答我。我见她武艺不错,有意发展她加入我们。就说官府如此黑暗,不如官逼民反,与我一伙。她答应了,我就叫她去投戚家军当卧底。她还告诉了我许多衡阳的情况,使我得以顺利打入贺府。”岸婄回答得入情入理,并且还都有事实根据。
“王玉环在公堂揭发了你的罪行,怎么会是你的同伙?”黄伯贤又问道。
“她得知胡金花已经出卖了我,我已成弃子,才故意来揭发我。”岸婄说:“我为了掩护她,和她表演了一出双簧,来欺骗大人。”
“她打下信鸽,你才认的罪,怎么是你们表演的双簧?”黄伯贤还是追问。
“我赶走信鸽确实是还想抵赖,但她和我一样都急于知道战况,所以忍不住打下信鸽。”岸婄说:“那时对她来说我已经是弃子,生死都无所谓。”
“那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想起揭发?”黄伯贤道:“早点揭发还可以算立功,可以减刑,现在已经判决,一切都晚了。”
“犯女过去效忠天皇,故而替她掩护。刚才听大人之言,犯女茅塞顿开,终于想明白了。”岸婄说:“犯女纵受剐刑,也算死得明白。”
“将两名死囚带下,传王玉环上堂。”黄伯贤似乎信了岸婄的检举,要提审王玉环了。
王玉环上堂,像往常一样,站在一旁。不料黄伯贤却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跪下!”
“王玉环见过知府大人。”玉环跪下,对黄伯贤的表现有些诧异。
“王玉环,本府问你,今年三月初六,可是岸婄金杉在衡山县东四十里处的小客栈外救了你?”黄伯贤问道。
“没错,确有此事。黄大人您也是知道的呀。”玉环有些奇怪,不知黄伯贤为何要明知故问,还那么一本正经。
“你还告诉了岸婄许多有关衡阳的情况,可有此事?”黄伯贤追问道。
“确有此事。”王玉环不知黄伯贤为什么要这样问。
“后来岸婄就来到衡阳,而你去投奔了戚家军,是不是?”黄伯贤接着又问。
“是呀。”王玉环说:“这些大人您不是都知道吗?”
“同样一件事,我知道的和你说的以及岸婄金杉说的当然不一样。我知道的那叫核实,你说的那叫供认,岸婄说的那叫告发。”黄伯贤道:“现在事情已经明了,岸婄金杉告发的事实,本府已经核实,你王玉环也已经供认,三者十分一致,所以岸婄的告发属实,你确已投靠倭寇,充当卧底。王玉环听判!”
“我?听判?”王玉环觉得很意外。
“间谍犯王玉环,女,十八岁。”黄伯贤好像没有注意王玉环的反应,宣判起来:“该犯于今年三月结识倭寇岸婄金杉,背叛国家,加入倭寇,共同打伤贺总兵人马,劫夺马匹,并向倭寇岸婄金杉提供戚家军军粮筹措地的大量情报,又阴谋打入戚家军卧底。王玉环犯有叛国罪、间谍罪、伤人罪、抢劫罪,罪行严重。本府根据大明律判处王玉环斩立决,于三日后行刑。”
王玉环听得莫名其妙,还在发愣,黄伯贤却接着发问:“王玉环你可服判?”
王玉环见黄伯贤认真起来,这才隐约感觉是黄伯贤听信了岸婄的诬告,认为自己加入了倭寇。这事虽然荒唐可笑,但衙役们却上前用铁链锁她了。王玉环连忙说:“玉环不服,玉环乃堂堂戚家军女将,岂能加入倭寇?”
黄伯贤却不听她的分辨,捋了捋胡须道:“本府从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把她带下去吧。”

三十六
胡金花和岸婄金杉自从被捕后,就一直分开关押的。一开始胡金花在女监,岸婄金杉在男监。后来都在女监了,胡在丙字号,岸婄在甲字号。这回判决之后,二人一起押往在女监甲字号,要同囚一室了。
禁婆吩咐狱卒替她们换好囚服,她俩现在都是已正式判决的死囚。胡金花见红色的囚衣前胸有个醒目的“死”子觉得很别扭,好在接着就给她们戴上大枷,也就看不见什么字了。
戴好枷后,禁婆又取来两副封条,交叉贴在枷面上。胡金花看见她的封条上写着“绞犯胡金花一名,嘉靖四十五年七月十一日衡阳府封”,岸婄的封条上则写着“剐犯岸婄金杉一名,嘉靖四十五年七月十一日衡阳府封”。这封条虽然没有多少分量,但眼皮底下这醒目的白叉封条和上面血红的印章,都使人感到瑟瑟寒意。
现在她们俩谁也不怨恨谁了,反正在公堂上都揭发了对方,说不上谁出卖了谁,算是扯平了。而且二人又是同一天判的死刑,将要同一天上法场赴死。虽然死法有所区别,但终归同病相怜。所以到了牢里,二人竟姐妹相称了,一个叫她胡妹妹,另一个叫她安姐姐。
“安姐姐,你判了剐刑,害不害怕?”胡金花问道。她设身处地想,如果自己被判了剐刑,说不定在大堂上就吓死了。
“千刀万剐谁不害怕,但是害怕也没有用。”岸婄说:“都怨那个王玉环,要不是她,我们也不会弄到这个田地。所以我临死也拉她垫背,向黄大人举报了她。”
“那个黄伯贤鬼精鬼精的,能相信你的举报?”胡金花说:“当初我指控她推落贺三郎,证人证词供状笔录什么都全,愣是给黄伯贤推翻了。”
她们正说着,牢门打开,狱卒又带进来一名女犯,二人一看,果然是王玉环。
只见王玉环也穿着和她们一样的囚衣,戴着大枷,枷上也贴了封条,封条上写着“斩犯王玉环一名,嘉靖四十五年七月十一日衡阳府封”。
“原来是王姑娘呀,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岸婄见自己诬陷王玉环成功,有些得意。
“岸婄金杉,你真是个死不改悔的倭寇。”王玉环说:“原本我还总觉得欠你一个人情,想不到你临死还要诬陷我,现在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是我害了你,救你一次再害你一次我们也扯平了。”岸婄说:“别再倭寇倭寇的叫我。现在我已经不是倭寇,你也不是戚家军。看看我们穿的戴的都一样,都是大明的死囚。”
王玉环看了看周围,木栅栏的牢房,只露出脑袋和双手的大枷,枷面上交叉的封条,觉得岸婄的话也不无道理。
“安姐姐,王妹妹。”胡金花也说话了:“过去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都让它过去吧,现在我们都是死囚,都是同一天上法场的难姐难妹,不要再争争吵吵了,大家都姐妹相称吧。”
“好吧,现在我们成难姐难妹了,我就叫你胡姐姐。不过,岸婄总归当过倭寇,我可叫不出什么安姐姐,还叫她岸婄吧。”王玉环说:“其实胡姐姐你也挺可怜,因为自作聪明,先被岸婄利用,又被我们利用。你偷的那些情报,让我想起了一个古人。”
“一个古人,谁呀?”胡金花有些好奇。
“三国时的蒋干,蒋干盗书,他是曹操的人,结果却帮了周瑜。”王玉环说的是胡金花,却启发了岸婄。
“多谢王姑娘的点拨,令岸婄金杉茅塞顿开。”岸婄好像明白了过来:“要不是我威逼胡妹妹偷情报,也不至于有日落岭之败呀。”
“你刺探情报被我们利用将计就计,固然是你们失败的直接原因。”王玉环说:“但是你们倭寇犯我大明,以小击大,以不义击正义,岂有不败之理。”
“王姑娘言之有理,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黄大人在大堂上说的话了。我对天皇愚忠,是有点愚蠢,害人害己,终遭报应。”现在岸婄与王玉环的处境相同,敌对立场消失,王玉环的话也听得进去了。
三人的关系缓和了,心情好了些,但是身子却越来越难受。初秋的天气还是很闷热,牢房密不透风,披枷带锁地蹲在里面,汗水湿透了囚衣,蚊子叮来叮去,双手却动惮不得。真是生不如死。
“既然要死,干嘛还要等三天。”岸婄说:“这三天多难熬呀,就算我判了凌迟,剐千刀也用不了几个时辰。真还不如早点上法场了。”
连被判剐刑的岸婄都盼着上法场了,其余二人自然更有这样的想法。她们又议论起三天后的事了。
“是呀,与其在这里受着煎熬,然后去挨一刀,还不如早点挨一刀,少受些活罪。”王玉环说:“大明的律法也挺有意思,罪轻点的判斩监候,罪重的判斩立决。那个斩立决比斩监候可少受罪呀。”
“大明的律法,死刑总共就是剐、斩、绞三种,我们都占全了,到时候一定好看。”说起大明的律法,胡金花接上话茬了:“三天后,我们三人一起上法场,倒也够热闹的。说不定我们又成了‘法场三义女了’。我其实挺羡慕那天的李秋萍的,不但死得轰轰烈烈,漂漂亮亮,死后还名扬全城。”
“别做你的春秋梦了,什么死得轰轰烈烈,漂漂亮亮。”岸婄说:“我们都是作为倭寇或者通倭寇才被处死的,肯定死得窝窝囊囊,凄凄惨惨。衡阳百姓不向我们扔臭鸡蛋烂菜叶就不错了,还‘法场三义女’呢,‘法场三倭女’吧。”
岸婄的这番话,提醒了王玉环。虽然她是当作间谍犯被判斩立决的,现在与岸婄胡金花的关系也还可以,但毕竟自己怎么能与她们为伍呢?既然与她们一起上法场已不可避免,那么自己总得想个办法与她们划清界线,总不能让衡阳百姓把自己当作倭寇的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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