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漫长的押解之旅 炎热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一条公路从中穿过,烈日之下,一辆车顶警灯闪烁的墨绿色“212”吉普囚车孤零零地一路向西驶去,车尾扬起一片长长的尘土。这款车的棚顶是布制的,车窗的密闭性也不好,即使是坐在前排座椅上的警察也免不了一路上灰头土脸,更遑论后车斗铁笼子里关着的囚犯了。 “你说,这么个小姑娘,怎么就犯下这么大的错呢?刑期比她年纪还长,看她细胳膊细腿的,到这戈壁滩上怕是撑不了多久。”或许是为了缓解长途旅行的沉闷,副驾驶座位上的女警闭着眼睛,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同情也没用,现在正值‘严打’,她也就是得了年龄不够的好处,不然肯定是枪毙。少说两句吧,这烂车,说多了容易吃一嘴沙子。”开车的男警眼神紧盯着前方的路,即使一马平川,也难保会不会窜出一只野骆驼,黄羊之类的动物来,越是看似安全越不敢放松。 正如他们所说,后斗铁笼中关着的小姑娘已在一路的折腾之下哭的眼睛红肿,整个人也是蓬头垢面,要不是有警车和制服警察押送,瘦弱的双腕上还紧锁着一副手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被人口贩子给拐卖到哪里去。这个年轻女犯的名字叫魏淑芳,“十年动乱”末期的1977年出生在上海远郊的奉贤区,是家里的老三,父母一心想要个儿子多占一块田地,没想到生下来又是个“赔钱货”。所以她从小就不得家里宠爱,上学之外的时间全在帮母亲做家务和农活,十五岁初中刚毕业,就被家里找关系送到镇上的托儿所做小阿姨,原因无他,家中无法承担她继续读书的学费,还不如早早工作贴补家用。 魏淑芳从小就没见过什么世面,虽然名义上是上海户口,却从未进过上海市区,之前照顾家里的弟弟算得上有一点经验,但面对托儿所的一大堆小孩,她还是不免显得手忙脚乱。毫无社会经历的她也是什么都听信,一个老保育员教过她,如果孩子午睡时太闹不听话,可以往水里掺一点安眠药的粉末。然而她第一次尝试就出了事,没有控制好安眠药的剂量,看着孩子们在应该醒的时候没有醒来,她慌了神,连忙跑到镇上的卫生院,可为时已晚,一个两岁的女孩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另一个三岁的男孩也因为救助不及时,大脑造成了永久损伤,变成了痴呆。即使已经过去了快一年,魏淑芳闭上眼睛还是可以看到孩子的父母想要把她活活撕碎时的表情,她当时只是单纯的想着用自己的命去赔,但实际通常都和人的想法背道而驰。 魏淑芳做梦也没想到,她第一次踏足上海市区,竟然是法院的公审公判大会,即使同样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写有“故意杀人犯 投毒犯魏淑芳”的白色木牌,瘦小枯干的她还是在一群凶神恶煞的男女囚犯之间显得格格不入。由于涉嫌人命案的罪行,魏淑芳在看守所关押的近一年时间里,是一直戴着一副脚镣的,电视和报纸上的宣传,以及同牢一些不怀好意的女犯都告诉她,那是死刑犯的专属,她也就认为自己理所应当也要被判死刑。但当她听到“被告人魏淑芳,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犯投放危险物质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八年”这段判决时,先是惊喜自己不会被枪毙,随即就陷入了对未知前程的恐惧:自己才十七岁,却被判了十八年的刑,没听错的话,自己这样的重刑犯还要被送到新疆服刑,新疆离上海有多远都不知道…… 她很快就知道了新疆这个地方的地理概念:公判结束后,警察只给了她简短的一点时间收拾自己的行李,随后就懵懂的和一群同样的犯人被押上了西行的闷罐火车,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断有新的女犯被押上她所在的车厢,车厢没有窗户,只有随着犯人数量增多而弥漫着越来越重的汗臭和脚臭味,路上不给放风的时间,车厢里百八十名女囚的大小便都是在仅有的两个便桶中解决,停车时押解的警察才会倒掉,如果满了就只能憋着。看不见天色的变化,魏淑芳只能通过放饭的次数来估算,过了大概三四天的时间,她们才被允许离开闷罐囚车,下车的时候她看到,站牌上写着“乌鲁木齐”这个之前只在天气预报中看过的城市名字。 这还没完,在形形色色的囚犯中,魏淑芳被单独挑出来,换乘一列普通的绿皮火车,因为罪名和刑期的关系,她还坐上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卧铺,代价是脚上又多了一副脚镣。漆黑的铁链穿过她的双脚,和铺尾爬梯上的铁栏杆锁在一起。接下来的三十多个小时里,她只能这样躺在火车的上铺,下面则是紧盯着她的警察,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孩,却受到如此严密的看管,奇特的场景吸引来旅客们一波又一波的目光关注。魏淑芳羞涩地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却又不得不妥协于看守警察一句“别蒙头!”的怒吼。她依稀记得,自己再次离开火车,好像是在一个叫做“阿克苏”的地方,然后又被关进了这辆吉普车的后斗里面。 “别哭了!你这小姑娘犯了罪也有功,临投监还能享受个单独押解。下来走走吧,不然到地方你的腿都要伸不开了。”吉普车停在了一块“前方无人区,长度300公里”的路牌前,女警打开了后面的笼门,喝令她下车。她的语气里虽然带有些许嘲讽和不屑,但说的也确实是真话,在坚硬的后备箱里颠了一天,魏淑芳感觉自己的屁股都要散成八瓣了,只好趁下车活动的机会,勉强伸出戴铐的双手尽力够过去揉了揉。这看似狼狈的动作,却又招致男警的一句咒骂:“小贱货,犯骚给谁看呢?我们还能在这放了你不成?”他白了魏淑芳一眼,敞开汽车的发动机盖子散热,又打开后面的油箱盖,加了一桶汽油进去。 “艾什江,少说两句吧,到了这戈壁滩,无论警察还是囚犯,大家都是苦命人,她确实命大,《未成年人保护法》发布才两年,要是按以前的法律肯定是要吃枪子了,留下命在,比什么都强。”女警状似随意的伸了个懒腰,手上“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刺刀却一直朝向着魏淑芳的方向,黑洞洞的枪口和刺刀的寒芒吓得她说话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政……政府,你们这是要把我押到哪里去啊?” “喀什噶尔。”男警加完油,又点起一支“凤凰”牌香烟,烟雾随着刺鼻的香料味传来,魏淑芳也看清了他的脸:高鼻深目配络腮胡子,和自己见过的国字脸上海警察的一脸正气完全不同,这个新疆警察的气质更像是漫画书里的阿里巴巴。“那边的基建项目很多,由于条件太苦,没有工人愿意去,我们只好从全国各地调集判了长刑的重罪犯,成立劳改农场,告诉你,到了那你更别想跑,那地方离阿富汗只有三百多公里,但是离上海可有好几千公里呢!” “喀什噶尔,阿富汗……”魏淑芳从未听过这些陌生的地名,但“离上海几千公里”这一句倒是听懂了,她想,或许今生也很难再有机会回家了吧,父母和姐姐们来探视更是不可能的事,在看守所关了那么久,她想家的情感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眼中不知不觉间,又落下了几滴泪水。“快十点了,上车吧,天黑凉快些,多赶赶路早点到。”说完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两个警察又把魏淑芳关进了车后的铁笼,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天到了晚上十点还不会黑。 天黑的很快,车里的温度也在急剧降低,魏淑芳的行李中只有从上海带来的薄棉衣,即使都套上也无法抵挡彻骨的寒冷。女警见她身体发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便把自己的大衣递给她:“披上吧,别没等到地方就把自己冻坏了,再不济也要把你来时的车票钱先赚回来,不然你连减刑的资格都没有。”还是熟悉的嘲讽加关心的语气,说完,她又拿给魏淑芳一块奇怪的芝麻饼:“这个是馕,你可能吃不惯,但我们这边就只有这个。”魏淑芳接过来咬了一口,确实,口感硬硬的很难下咽,看来新疆的吃食确实和上海有很大不同,可自己如今身为阶下囚,早已失去了选择人生的资格,只有尽力去适应了。 第二章正式成为劳改犯 外面的天从黑到白再到黑,两个警察轮流开车,终于在第二天快擦黑的时候,她们到了一个被铁丝网圈住的奇怪地方。四角各有一个高高的哨塔,中间是五个呈星形排列的低矮建筑,看起来只到魏淑芳的腰部那么高,哨塔的探照灯不断地在建筑之间扫射着,最后面则是一排很普通却很坚固的平房。车子在平房的一扇门前停下,男警像拎小鸡一样的把魏淑芳从车后拎出来,她第一眼就看到,门前的白色木牌上写有“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七师团结农场五大队”这一行字。 “蓉教!”女警跳下车,风风火火的敲响了门。“古丽,你又送新人来啦?自从你调到兵团的监狱管理局去,现在是越来越能给我们派任务了。”随着话音传来,一个肤色红里透黑,看上去四五十岁样子的中年女警披着绿色的警服外套打开门走了出来。“蓉教,瞧您这话说的,您永远是我的好领导,这小姑娘的资历我看过,别看年纪小长的又瘦,干活应该挺利索,不会给咱们‘红旗五队’拖后腿!” “注意点,古丽,别一看到老领导就得意忘形,我们是警察,让你一说倒像成了人贩子。”被古丽称作“蓉教”的女狱警从艾什江手中接过魏淑芳。“交给我吧,你们先去休息,这边实在是太偏了,开两天车也挺累的。”说完,便拉着魏淑芳手铐中间的链子进了房间。 之前在看守所已经学过一些罪犯的规矩了,魏淑芳进屋便顺从地在女警的办公桌前双手抱头蹲下,她明白,这间办公室兼寝室的平房内,她没有资格坐在任意一处。“你的姓名,年龄,籍贯,刑期?”蓉教摊开笔记本,准备记下她的基本情况。 “报告政府……”带着对陌生空间和未知命运的恐惧,魏淑芳的声音小的像蚊子一样。 “大点声,没吃饭啊!”女警粗暴的打断了她的话,像是要给一个下马威。 “报告政府,罪犯魏淑芳,性别女,今年十七岁,家住上海市奉贤区,犯故意杀人罪,投毒罪,刑期十八年!”魏淑芳吓了一跳,很快又立即打起精神,克服内心的羞涩,大声答道。 “这还差不多。”女警满意的点点头,接着做起了自我介绍。“我叫白雪蓉,是五大队的教导员,接下来你在押期间的所有事务都归我管理……” 女警的名字实在无法让人和她黝黑矮胖的样貌联系在一起,魏淑芳虽然还陷在连日的旅途疲惫中,此时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产生一些幸灾乐祸的情绪,她努力的憋着笑,身体还是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也随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妈的,还敢笑?真是不知羞耻。”虽然魏淑芳尽力掩饰,白雪蓉还是发现了她的异动。她站起身来,狠狠地踢了魏淑芳的小腿肚一脚,魏淑芳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 “政府,我不敢,真的不敢,到了监狱,我会好好悔罪,用加倍的劳动来弥补自己的罪行……”魏淑芳明白,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劳改农场,她不能得罪任何一个人,更何况是自己的主班管教,只好努力组织语言,换取对方的心情平和。 “行了闭嘴!”白雪蓉不耐烦地说了句,二十多年的狱警生涯中,她见过各种各样的犯人,魏淑芳不过是其中极为普通的一个而已。“谅你也不敢有什么心眼,头发倒是剪了,省得我还要找劳动号过来。”她打量着魏淑芳的发型,虽然比齐耳短发稍长了一点,还好发尾没有盖住脖子,也算符合犯人的标准。 “是,政府,在看守所宣判以后我就请同监室的姐姐帮我剪了头发,我知道迟早都要……” “让你说话了吗?告诉你,以后没有管教允许,只能回答‘是!’除此之外一切言行举止都必须先报告!”白雪蓉又一次用严厉的训斥打断了魏淑芳。“起来跟我走,先去领几件衣服,然后给你分配监室。” “是,政府。”魏淑芳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她意识到,和上海的警察不同,这里的狱警对她可能真的会抬手就打,她乖乖跟在白雪蓉身后,来到了中队的备品库。 “其他的衣服过后再发你,先拿上这些。”魏淑芳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发现只有一个被罩,一个枕套和两个枕巾,另外还有一套很长很厚的棉衣棉裤和另一套单衣囚服,所有的服饰设计都是很丑的蓝灰色带蓝白条纹,以及囚服的左前胸和裤子右腿部象征着罪犯身份的,暗红色圆圈内部一个“犯”字。棉衣后背缝着一块巨大的白布,上面两行黑字“七师团结农场”“5091”,同样的两行白字也印在单衣的背后和左腿上。魏淑芳不明白为什么会同时发给自己两身完全反季的囚服,更想不到自己会在一天之中同时用上这两套衣服。 “南疆的气候就这样,早晚温差在四十度以上,注意增减衣物,棉服里面可以套自己的衣服,等你购物额度下来,会安排你采购生活用品,家里没人打钱也可以用自己的劳动报酬,你会做大锅饭是吧?明天开始先跟着她们做饭,一个月的工资是36块,虽然不会发给你现金,但也会有专门的人给你记账,和在外面上班一样,不会少了你的。”白雪蓉看出了她的疑惑,例行公事一样向魏淑芳解释了一番,随后打开她的手铐,命令她抱着这些物品,二人来到了之前进院时魏淑芳见过的一个低矮建筑前,魏淑芳到近前才发现,紧锁的铁门前,下沉的台阶竟有三四米,看来下面挖的很深,空间也很大,昏黄的灯泡光亮透过焊着铁栏杆的小窗映射出来,这监室虽简陋,却也是戒备森严。 “这是地窝子,其实住这个比我们住的平房舒服,冬暖夏凉,因为工程需要赶进度,农场每隔两三年就要换驻地,所以营房也是简单修建,那帮男犯挖这个很快,两三天就能搞一个出来。”白雪蓉说完这些,又拿起对讲机说道:“岗勤,过来开门,二组进新犯。”不一会工夫,两名武警护送着一个拿着一串钥匙的女警过来,打开了地窝子铁门上悬挂的锁。 两名武警一左一右守在门口,他们举起手里的枪对着打开的门,未及进屋,一股冲天的汗臭混合着脚臭味从里面涌出,熏的魏淑芳几乎作呕,但几名狱警和武警却不为所动,想来也是习惯了吧。“进去!”见魏淑芳迟迟不迈步,白雪蓉便从后面用力地推了魏淑芳的背一把,于是她脚下像拌蒜般跌进了监室,手上的衣服和行李也散落一地。 刚才在外面还能听见监室里叽叽喳喳的聊天声,但随着一行人的进入,瞬间又变得鸦雀无声,魏淑芳站起身来,连忙收拾起地下的东西,却听到一段响亮的报告声:“报告政府!五大队第二劳动组应到三十二人,实到三十二人,目前监室情况良好,作息有序,未发生任何异常情况,二组组长,5028陈玉梅,报告完毕!” “这是新入监罪犯5091魏淑芳,先别忙收拾,做个自我介绍!”白雪蓉又推了下魏淑芳的肩,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我…我叫魏淑芳,今年十七岁,上海人,犯故意杀人罪,投毒罪,判有期徒刑十八年。”听到她的年龄和刑期,整个监室又传出一阵小声的议论。 “安静!”拿钥匙的女警用手上的铁质钥匙盘用力的敲了敲墙壁。“来两个人帮她收拾一下东西,给她安排铺位,今天太晚了,剩下的规矩你们自己教她!”白雪蓉说完,便带着那名女警离开了这间乱哄哄的大型地牢,似是不愿在里面多待一秒。 随着“嘭!”的一声关门落锁声,女犯们哄一下上前,围住了瘦小的魏淑芳,七手八脚的帮她整理起地上的行李,说是整理,其实是翻看里面有什么值钱的物品,但没过多一会,大部分又都失望离开:“总听说上海人有钱,这也没什么好东西带来,没意思。”只有包括组长陈玉梅在内的两个看上去还算心好,帮她把东西都装好,放在通铺的一个空位上。 “魏淑芳,你睡右边第十铺,人比较多,尽量侧着躺,发给你的枕套和被罩套在自己的行李上,囚服单衣除换衣服之外不许脱掉,晚上冷,睡觉时把大衣盖在被子外,除了保暖,这样也方便管教查房,监室晚上不熄灯,但也不许蒙头睡觉,明白吗?”陈玉梅五十多岁的样子,稀少的头发带着自然卷,看起来敦实且干练。 “明白,组长。”魏淑芳点点头,唯唯诺诺的回答道。“到了这里,不管你之前是什么人,也不管你犯的是什么罪,大家都一视同仁,晚上起夜用墙角的尿桶,声音要小,不许打扰别人睡觉!”随着陈玉梅的手指,魏淑芳也打量了一下监室里的样子,和看守所的设施差不多,靠门一面各有两个木架摆放洗漱用品,两侧也是两条很长的通铺,墙上用白粉笔写着号码,各人的行李都堆放在墙头,虽然很整齐,但由于人多的关系,也显得有些凌乱。通铺尽头摆放着两个尿桶,看来味道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晚上有值夜制度你知道,你是新人,今晚站第三班,新疆时间和内地不同,天黑晚天亮早,八点才出太阳,所以作息时间也相对延后三小时,第一班岗从十一点就寝开始到一点半,第二班一点半到四点,第三班四点到六点,第四班六点到起床,我安排一向公平,不会让任何姐妹吃亏,你可以问问她们,我这个组长合不合格。” “不用了组长,我会服从安排,你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魏淑芳不住的点头答应着,却招致几名女犯的哄笑:“看她这样子,杀的什么人啊,不会是骗我们的吧。”陈玉梅冲着声音的方向白了一眼,女犯们才低下头去,重新忙起自己的事情。 按照陈玉梅的要求,魏淑芳换上囚服,套好被罩枕套,又把自己的行李堆放在墙角。在看守所的时候她听说已决犯都盼望着“下队”,也有几进宫的女犯说监狱的条件比看守所要好很多,结果到了自己这里反倒比看守所还要差,看来别人的话真不能轻信。站第三班的确很难受,睡得朦胧被叫起来不说,门口的位置还一直有寒风透进来,里面又有臊臭的尿桶,她只好和另一名同班的女犯不时交换位置,却还是不免遭到其他女犯的数落:“老走什么,搞的都睡不好觉了,明天还得干活呢。”一班岗结束,魏淑芳发现自己的位置早已被旁边的女犯占领,好在她身材瘦小,挤一挤也勉强能侧着睡下,只是头顶不知道谁的鞋味道特别大…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尖锐的哨子声传来,魏淑芳睁开眼睛,发现外面的天还没有亮,但也只好和其他女犯一样叠好被子,模仿她们的样子套好棉衣棉裤,等管教开门后鱼贯离开牢房排队洗漱和如厕。 “昨天白教导员有和你说让你干什么工作吗?” “呃,政府说让我先跟你们学做饭。”听到陈玉梅问话,魏淑芳连忙吐掉嘴里的漱口水。 “那都一样,咱们组最近担任的都是做饭任务,抓紧洗漱,一会你就跟着我。” 来到露天的场地上,魏淑芳才发现,原来监狱里的做饭和外面也不一样,先在狱警的监督下点起柴火,几名女犯合力把齐胸高的大铁桶举上去煮稀饭,巨大的洗脸盆里装着咸菜疙瘩,还要按要求用钝刀切成小块,地上挖好的坑里烤着馕饼。这些虽然和之前在家里做饭不太一样,也算可以接受,但最让她觉得不便的是,由于自己的罪名和刑期原因,白天劳动的时候她被规定全程都要锁着一副脚镣,直到晚上收工才能打开,加上她年轻的长相,不免引起前来打饭的男囚女囚们纷纷侧目。 第三章 苦难中收获的甜蜜初恋 刚刚第一天,魏淑芳就惹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做午饭的时候脚下没注意,被铁链绊了一跤,一整盆刚刚做好的炒白菜片全都扣在了地上,作为惩罚,这天晚上狱警没有打开她的脚镣,白雪蓉声称要让她好好“适应一下”监狱的生活,她以为也就是挺一天的事,无非就是睡觉不能脱掉棉裤了,但没想到女犯们又对她提了个出格的要求。 这晚回到监室,魏淑芳和前一天时一样准备就寝,却被陈玉梅“提醒”了一下:“你今天戴了戒具,注意点晚上尽量别出声,影响同改休息,耽误第二天劳动进度的话,大家都要跟你一起受罚。”魏淑芳听的云里雾里:“组长,这…之前在看守所的时候我也戴过脚镣,本来这东西就很响又很难受,也没人和我说过不让有声音啊。” “看守所是看守所,这是劳改农场,一切待遇都和劳动挂钩,你刚来就惹事,以后小到购物大到减刑都会受影响,自己再不注意,就别怪大家帮你注意!走路的时候手提着点链子,明天我和政府求求情,你先忍一忍!”陈玉梅的语气斩钉截铁,让魏淑芳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看来大家虽然都穿着一样的囚服,也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的。 按照顺序,魏淑芳今晚站的是第二班岗,她想像第一天一样换换位置,迈开步子之前还要弯腰低头提起脚镣中间的铁链,但无论她如何小心翼翼,铁链还是不时发出少许的碰撞声,也不时引来女犯们的牢骚:“总走什么走,自己戴着镣子还不知道注意点,让不让人睡觉了。”好不容易挨完一班岗,正准备回铺,却发现两边的女犯没有给她留下一点空间,这次她是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了,想借下一班人的位置,又被告知睡觉禁止串铺,她只好披着大衣在尿桶旁蹲了一夜,毕竟,相比于难闻的味道,门口的寒风显然更让人难以忍受,把自己弄感冒也不会得到休息,反而会因为耽误出工受到更多的惩罚。 劳改的苦自不必说,刑期在每日的重复和劳累中很快就过去了三年,当魏淑芳把做饭的事无巨细都学的得心应手的时候,五大队又接到了新的任务,接下来几个月会有寒潮袭来,她们要配合其他大队的男犯去伐木砍柴,以备冬季的燃料和取暖所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女犯都沸腾了起来,虽然换成了更加辛苦的劳役,但对于她们这些很难有机会和异性相处的劳改犯而言,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由于劳动场地分散在几平方公里的树林中,犯人们不会同时出现在看守的视野中,所以成立了“互监组”,也就是两名犯人相互监管,一个人出事两个人连坐,狱警和武警则在树林外围持枪警戒。就算这样,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外,以她们的工具和装扮也很难逃出去就是了。 和魏淑芳同组的女犯叫李萱,三十二岁,犯的是“投机倒把罪”,判刑八年,听说原来是做生意的,很有钱,但她事发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货物和存款都被没收国库,实际上现在的境况和魏淑芳没什么区别。“妹子,咱们干这个活算是有福了,那帮男的舍不得让咱们多干,以前我也打过柴,都是他们砍树,咱俩就负责剪剪枝杈而已,不过小心点,怎么说都是犯人,你这么年轻,小心有色狼对你图谋不轨!”李萱脸上笑嘻嘻的,像是捡了一张“大团结”。“姐就无所谓了,姐以前最擅长的就是从男人身上捞好处,你别吃亏就行!” “放心吧萱姐,谁敢对我动手动脚的,我就戳他!”魏淑芳晃了晃手上的园艺剪刀,虽然那把剪刀也是被特殊处理过的,去掉了前面的尖角,刀刃也很钝。没过多久,两名男犯从另一面走来,正如李萱所说,他们不仅不用二女动手,还对她们非常客气。 魏淑芳正站在一棵十几米高的胡杨树下出神,忽然听到一声“小心!”,接下来她便被一个巨大的力量向一旁推去,那棵树随之轰然倒地。魏淑芳惊魂未定,转头看去,发现推开她的人是两名男犯之中较年轻的那个,虽然剃着青皮光头,眉目间也有点像她之前在录像厅看到过的某个香港明星,叫什么来着…对了,郭富城。 “郭富城”清秀的面庞此时已经拧成一团,他正揉着自己的一支手臂,似是被刚才倒下的树枝划伤了,囚服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露出了棉花。“你没事吧?”魏淑芳关切地问道。“没事,应该没骨折,就小伤。”男犯满不在乎的甩了甩头,仿佛要甩出那并不存在的刘海来。他又转过头,骂起了自己的搭档:“黄哥,你TMD看着点放树,底下还有人呢看不到?” “没事,是我自己没注意,谢谢侬。”魏淑芳不经意地说了句上海话。 男犯听了却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你也是上海人?” “奉贤…其实也算不得是上海吧,我就一直没去过市区。怎么,你也是上海的?”魏淑芳羞涩的红了脸。 那男犯却突然“骨碌”一下从地上翻起来,随后蹲下双手抱头,用滑稽的语气说道:“报告政府,罪犯周承钢,男,今年二十二岁,上海浦东新区人,犯抢劫罪,判有期徒刑十五年,其中减刑两年,已服刑三年,剩余刑期十年!现羁押在团结农场八大队三组,编号8424!” 看了他的这一番表演,魏淑芳也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惊魂一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8424,那不是西瓜吗?(上海笑话)你也是94年进来的啊!真巧,可惜我刑期比你长,我叫魏淑芳,今年二十岁,我被判了十八年刑,那时候我才十七,听起来很惨吧。” “怪不得我们四个里面只有你干活的时候还戴着脚镣。场里规定,只有刑期十五年以上,而且是‘八大罪’的犯人才有这个待遇。还得是你们女孩心思细腻,看这镣环缠布缠的都比我们大队的细致的多!说起来,我们还算是邻居呢,浦东和奉贤离着没多远。”“郭富城”,不对,现在应该叫他周承钢了,他的眼神一直钉在魏淑芳的脚镣上面,看的魏淑芳心里毛毛的,她连忙转移话题:“什么是八大罪啊?” “杀人、放火、抢劫、强奸、贩毒、爆炸、投毒、重伤害!不知道你是犯了哪一条?估计不是贩毒就是投毒吧。”周承钢的脸上神采飞扬,年轻人的心理就是这么无所顾忌。 “那,我犯了两条,杀人和投毒,看来应该给我加两条脚镣的。”面对这样的阳光少年,魏淑芳头一次介绍自己的罪行时心中没有耻感,甚至还开了个玩笑。 年龄相仿,又是老乡,少年少女间不免有很多话题要聊,给倒下的胡杨树剪枝的过程中,魏淑芳也了解了周承钢的罪名来由,他小时候不好好学习,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和一帮小混混泡在游戏厅,十九岁那年,因为输光了币子,他竟一时想不开去抢劫出租车,结果只劫到四块五毛钱,周承钢不会开车,也没胆子杀掉那个女司机,扬长而去后竟回到游戏厅继续玩,没出几个小时就被警察抓个正着,证据确凿,又值“严打”期间快处重判,没多久就被统一押到这里服苦役,时间算下来,他被捕晚于魏淑芳,却早她两个月来到新疆。 和周承钢同来的男犯叫黄伟,江苏南通人,三十六岁,戴副眼镜,虽然名字中带个“伟”字,整个人却有种说不清的猥琐感觉。听周承钢介绍,他原来是个职校老师,92年由于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侵犯了自己班上的女学生,当时法院本来想定他流氓罪直接枪决,最终他的家人卖了房子又借了一大笔钱上下打点,最后才以强奸罪判刑十年。 从那一天起,周承钢和就经常拉着黄伟来找魏淑芳和李萱搭伙,魏淑芳倒没想别的,只是觉得这个小伙子和自己一样命苦,说话也挺有意思,不知不觉的,两个人的关系就走的越来越近。直到有一天李萱的一句话敲醒了她:“傻妹子,那个周承钢好像喜欢你啊,你看不出来吗?” “萱姐你别闹了,我都没处过朋友,他要是真敢对我动手,别怪本姑娘手上的剪刀不长眼!”魏淑芳的确没处过对象,也从来没想过会在劳改队谈恋爱,听到李萱这么说,她有点怕:“监狱里哪有什么好人,我都这样了,就算出去以后嫁不掉,也不能找个抢劫犯当自己的男人呀。” “呵呵,好人和坏人,哪有那么绝对的。”李萱伸手刮了刮魏淑芳的鼻尖,取笑着她的天真:“犯人也不一定都是坏人,警察队伍里也不都是好人啊,听说场里有好几个犯人之前都是警察和武警。放心吧,我托他们八大队的熟人打听过了,周承钢这小伙子挺好的,和你一样都是一念之差犯了大错。没事,你们放心处,萱姐给你们‘打掩护’!” 就这样,魏淑芳和周承钢一边劳改,一边谈起了地下恋爱,年轻人的爱总是来的那么火热,出工时聊的不过瘾,回监之后还冒着被举报的风险托人递纸条写情书。周承钢也越来越胆大,这一天出工,他居然带来了一把破旧的木吉他。 “钢哥,你还会这个呢,这吉他从哪弄来的啊?”魏淑芳疑惑地问道。 “我们大队的‘小北京’带过来的,我看他也不爱弹,索性今天就带出来,准备给你露上一手!”周承钢挠了挠头皮,老脸一红,那个时代的男女恋爱还带着一些朦胧的文艺感,更何况两个人都是初恋,虽然处的时间久了也多少有些放不开。 “你要给我唱歌听吗?”魏淑芳面露惊喜,手托腮坐下,期待着身前的男人为她表演。 “小芳,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你,我就想为你唱这首歌,是我进来以前听过的一首流行歌曲,歌的名字和你一样,不知道你听没听过。”周承钢把吉他挂在胸前,像歌手演出般深深的鞠了一躬,一旁的黄伟和李萱鼓掌欢呼,魏淑芳更是激动得流下泪来。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长得好看又善良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 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 你和我来到小河旁 从没流过的泪水 随着小河淌 谢谢你给我的爱 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谢谢你给我的温柔 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 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 你站在小村旁 一曲终了,魏淑芳已经是哽咽不止,她不住地捋着自己的齐耳短发:“钢哥,你唱的真好,我没进来之前确实有两条大辫子,可惜在看守所的时候就剪掉了,而且我也不善良,我是个劳改犯。” 李萱一边帮她擦着眼泪,一边起哄:“是啊,你这歌词应该改改,就改成‘牢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也挺好!”黄伟也说道:“说起来咱们旁边确实有条叶尔羌河的支流,还是火山脚下的温泉呢,平时我们都只能洗凉水澡,要不,下去洗个‘鸳鸯浴’如何?” “去你的,你个老色鬼强奸犯!”魏淑芳和李萱异口同声的回绝了他。 唱完歌,黄伟和李萱知趣的退到远端,搭档已久,他们明白需要给这对小情侣留一点个人空间。“小芳,黄哥说的倒没错,前面那条河确实是温水,要不,你下去洗洗,我给你把风?”周承钢小心翼翼的说。 “这样不好吧……”魏淑芳虽然也很想洗个热水澡,但她还怕被人发现,有些犹豫。 “没事,我不看你!处这么长时间,你看我有对你动手动脚的吗?”周承钢拍拍胸脯,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又从兜里掏出一团棉絮,在鞋底快速摩擦几下,棉絮竟然冒出一些火星来,又放到嘴边吹几口气,火星就变成了火苗。他就着火苗点燃了烟,却被魏淑芳打落在地。 “抽什么烟啊?你哪来的?这火又是怎么回事?”魏淑芳带着些愠怒,同时发出一连串的疑问。 “哎,你别给我扔了啊,外面卖一块二的‘雪莲’,那该死的采买居然要我三块钱一包,你不知道犯人想抽上一口烟有多难。点火就更好说了,棉絮裹上点洗衣粉,搓搓就能着,我们男犯没有几个不会的。”周承钢心疼地捡起地上的烟,还好没有灭,紧忙着吸了一口,表情满足地吐出一个烟圈。 “哼,咱们一个月就挣那么三十多块钱,你该不是都买烟抽了吧,看你瘦的,估计平时都没钱加餐,下次出来我带点吃的匀给你,我那还有方便面。”魏淑芳的话里虽然还有些生气,但说出来却已经变成了关心。 “那我可要先谢谢老婆了,你快去洗澡吧,我在这盯着。”周承钢不好意思地一笑,给了魏淑芳的脸颊一个带有劣质香烟气味的吻,又摆摆手,示意她快去洗澡。 随着监管等级降低,魏淑芳出工时已不必再戴脚镣,她再不迟疑,三两步跑到河边,脱光全身的囚服,痛痛快快地下到河里,擦洗着自己已经沾满尘土和污渍的身体。正如黄伟所说,这里的水的确是温泉,在新疆将近四十多度的中午,更是十分暖和。 此时,树林另外一边,黄伟轻轻拍了拍李萱的肩:“你看这是什么?”李萱激灵一下,一回头,却看到了一个真空包装的无骨鸡腿,这在劳改农场里可是稀罕物品,听说一支就要一个“大团结”,她哪里有钱买,一边问:“你这哪弄来的?”一边就要伸手去接。 却不料黄伟一收手,让她抓了个空:“当然是我自己买的,我家里前两天送温暖来了,不过不能白给你,你晓得吧?”他露出一个奸邪的笑,眼中精光四射,盯着风韵犹存的李萱。 “呵,强奸犯就是强奸犯,不碰女人活不了是吧。”生意场上混的久,李萱心里非常明白像黄伟这种男人的需求,反正她也很久没有被滋润过了,虽然黄伟长的猥琐,但有这么一个可以同时满足自己的食欲和性欲的机会,李萱又何尝不会动心呢,她深呼吸几下,心一横,拉开自己的囚服上衣,将雪白的胸脯袒露出来,两颗毫无遮拦的大白兔一跳一跳的。“来吧!你可不要反悔,说好做完要给我鸡腿吃。” 两个人正在小树林里翻云覆雨,黄伟的屁股忽然被一只军勾皮鞋重重地踢了一脚,他惊慌地回过头来,发现不知何时身旁竟围上了几个警察和武警,带头的正是八大队的大队长马长青。黄伟连忙提上裤子站起来,身下的李萱见状,也仓皇拉起自己的囚服,勉强遮盖着身体。 “阿娘斯气!(新疆脏话)黄伟,你他妈真是屡教不改嘛,让你和女犯一起做工是政府对你放心,你还敢给我来这一套?”马长青毫不顾忌,开口就骂,顺便还给了黄伟两耳光,抽得他眼冒金星。“那两个呢?哪去了?是不是也和你们一样,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搞破鞋呢?”他掐住李萱的脖子,怒目圆睁地问道。 “在…在河边…”李萱声音颤抖,指着周承钢和魏淑芳的方向。“小王小李,跟我去找那对‘野鸳鸯’,其他人先把这俩铐起来,带回队部一起处理!”马长青气急败坏地下了命令。 周承钢一边抽着烟,眼神无法自拔地偷偷看着远处河里那道一丝不挂的倩影,想着后面还有黄伟和李萱,他也放松了自己的戒备,心中畅想什么时候可以和魏淑芳真正的来一场“零距离接触”,却不料脑后忽然重重地挨了一枪托,他两眼一黑,倒了下去,在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了一段对话:“马队,另一个在河里,没穿衣服!”随后便是自己熟悉的,马长青呼叫对讲机的声音:“呼叫五大队,我是马长青,赶快通知你们蓉教,派两个女号过来,我在河边,有个女犯没穿衣服!” “操你妈的,马秃子,你敢动她我和你没完!”周承钢知道是管教来了,急切之下,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他强打精神,急切之下口不择言,竟然威胁起了高高在上的“政府”。马长青听了这话更是“肚子胀”(生气),他抽出警棍,劈头盖脸地朝周承钢打过去,直到周承钢彻底没了动静,马长青才狠狠地把棍子扔在地上,又摘下警帽,露出一颗反光的大脑袋,随手擦了一把头上的汗。 “娘的,最恨别人叫我秃子!”虽然打晕了周承钢,马长青的气还是没消,恨恨地骂着。周承钢说的没错,马长青虽然才四十多岁,头上的头发却早已是“地方包围中央”,如果不是为了让发型和犯人有区别,他早就想剪了自己所剩不多的这几根毛,曾经试过一次,却被新来的武警当成乔装的逃犯打了一顿,之后他便再也不敢随便剪头发了。 第四章 谁说犯人不配拥有爱情 周承钢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关进了农场场部后院空地上的一个铁笼。笼子很狭小,仅能容一人蜷缩。顾不得头上依然刺痛的感觉,他四下打量,发现旁边另外一个铁笼里关着魏淑芳,还好,她的囚服已经被穿好,和自己一样五花大绑,两名武警立在左右两边,看管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见魏淑芳一动不动,生死未知,急的周承钢大喊起来:“小芳!小芳!你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回答他的只有“呜呜”的声音,魏淑芳缓缓转过头来,周承钢惊讶的发现她的嘴里居然塞着半根胡萝卜,根本无法回答他。好在魏淑芳的脸上没发现什么伤痕,只有在铁笼里关久了而冒出的虚汗,虽然周承钢也不知道他们二人已经在这狭小的铁笼之中被关了多久,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清楚。 见周承钢醒来,两名武警的其中一个拿起手台:“马队马队,犯人醒了。”另一个则端着手上“八一杠”的枪托,用力地砸了几下周承钢的笼子,刺耳的金属震动声让他再次头晕目眩:“老实点!醒了就闹是嘛?再喊就把你的嘴也堵上!”周承钢没办法,只好连声哀求:“班长,我不吵,求你把那个女犯嘴里的东西拿出来吧,我们就说几句话!”然而武警并不为所动:“自己犯了多大的事还不明白?这时候还关心人家,先想想自己吧!农场领导一会就来。” 过不多时,五六个警察走到二人的铁笼前,为首的正是八大队的队长马长青,和五大队的教导员白雪蓉。魏淑芳抬起头来,看到白雪蓉本就晒得黑红的脸庞下,脸色更是黑的可怕,只听她开口说道:“魏淑芳啊魏淑芳,进来的时候看你也不像什么能惹事的角儿,我还真没想到,你能干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我这二十多年管教白当了,今天算是瞎了眼,让你这么个小浪蹄子给唬了!”魏淑芳的嘴还被胡萝卜堵着,无法回答,只能不断地摇头,眼泪扑簌簌的滴落在身下的黄土地上。一旁的马长青更是不耐烦,没等白雪蓉说完,他就急火火地对身后的随从下了命令:“把这两个狗男女给我押出来,马上召开全场大会,公审他们!” 几名男女狱警和武警合力,将周魏两犯从笼子里拖出来,带到了农场开会用的一个土高台边,在台下,狱警们给二人各挂上了一个糊着白纸,写有五个黑色毛笔大字“现行流氓犯”的大木牌子。二人此前在上海的时候,也曾参与过公审公判,但那时候的牌子不过是一个系着麻绳的木框,而劳改农场的罪名牌相对却要残酷得多:整个木牌几乎和小桌板一样大,且为重达数十斤的实木打造,只用一根极细的铁丝挂在脖子上,只消一会,犯人的后颈处便被勒出一道深深的红印,那感觉比古代囚犯的枷锁还要痛苦。周承钢身强力壮,勉强还能抬起头来,而瘦小的魏淑芳几乎被压得直不起腰,这还不算完,狱警又拿来一个白纸做的高帽子扣在周承钢头上,挡住了他大部分的视线,他最大限度的抬着头,勉强看向魏淑芳的方向,发现她的脖子上竟然被挂上了一双鞋带系在一起的,破旧的黑布鞋,这对于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来说,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好在装扮完毕后,他们拿掉了魏淑芳嘴里的胡萝卜,见周承钢用关注的眼神盯着她,魏淑芳勉力含混不清地回应了他:“钢哥,我没事,马大队他们没有打我,带回场部以后就一直把我关在那个笼子里。你怎么样啊?你可是昏迷了一天一夜啊!” 魏淑芳的嘴被堵久了,一时间还无法恢复自如,随着说话,她的口水连续不断地从嘴里流出,由于双手还被绑在背后,她也没有办法去擦,只好任由口水滴落在自己的囚服前襟上,看得周承钢极为心疼,又刚刚得知自己竟昏迷了那么久,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感从腹中快速传来,身上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但他不想让魏淑芳担心,故作坚强地说:“小芳,我没事,你放心吧!” 狱警没有给他们太多交流的时间,旋即将二人押上土台,上面受审的犯人还有黄伟和李萱,他们的装束和自己如出一辙,都是五花大绑配“现行流氓犯”的木牌,以及高帽,破鞋。魏淑芳看到,黄伟眼镜的一块镜片已经被打碎了,眼角还有几块玻璃渣子嵌在伤口之中,额角一个大血口子皮肉外翻,想是被军勾皮鞋的鞋跟踢的;李萱满头满身都是土,两边的脸颊均高高肿起,原本精致的小鹅蛋脸变得像个猪头一样,不知道挨了管教多少个嘴巴子。她不忍再看,心想,和这两人的惨状相比,自己和钢哥的遭遇还算是“文明”。 背后一阵皮鞋声响起,随后是纷纷落座的木椅碰撞声,以及测试话筒的清嗓声音。魏淑芳听出,那个声音来自团结农场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场长,他身边就坐的一排警官,也就是各大队的“一把手”们,身后的武警按着她的后背,压得她臀部翘起,整个身体几乎呈一个90°角。魏淑芳看不到台上的情况,只能看见台下以中队为方阵,整齐地蹲着全场一千五百多名男女犯人,各大队的狱警笔直地列队在最后面,她还没来得及考虑到这么大的阵仗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头顶又出现了一只有力的手,把她的脑袋狠狠地按了下去。 清嗓完毕后,王厂长翻开桌上的记事本,开始了讲话:“昨天,我们农场发生了两起恶性事件,四名罪犯竟借合作劳动的机会,暗行男女苟且之事,幸好有八大队的大队长马长青同志及时发现,并带队制止。此次事件,影响极为严重,性质十分恶劣!农场决定,紧急召开全场大会,今天对台上涉案四名罪犯进行公审,以警示全场劳改人员,今日之后,各大队的带班领导和管教同志也需多加注意。” “罪犯8083黄伟!”王场长一拍桌子,首先选择了第一个倒霉蛋,听到名字公布,黄伟身后的武警立刻一踢他的膝窝,黄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原犯强奸罪,判有期徒刑十年,现羁押于团结农场八大队三组,97年5月21日,黄伟借与女犯合作劳动之机,意图引诱搭档的五大队女犯李萱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被看守同志当场查获。经审讯,该犯服刑期间以书信暗语形式,令其家人带来部分女性用品,并借农场条件艰苦,缺乏物资为由,多次以食物,衣物等诱惑我场女性劳改人员甚至部分女狱警同志犯错误!名字我在这就不说了,是谁,你们自己心里都有数,给你们留点脸!现宣判如下,罪犯黄伟,服刑期间态度不端,抗拒改造,现又犯下流氓罪,本场已将情况如实上报兵团监狱管理局,经上级批复,决定判处黄伟死刑,立即执行!” 听到判决结果,台上四名犯人都傻眼了,他们没想到,明明是很简单的“解决生理和精神需求”,却会上纲上线到流氓罪的高度,严打期间,流氓罪的量刑也的确是死刑。魏淑芳看不见黄伟的表现,只听到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随即就是一声沉闷的枪响,黄伟的身体像个破麻袋一般倒落在地。鲜血渐渐流到她脚下,她不敢恐惧,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头脑飞速地转动着,似乎在几秒内就把自己这短短二十年的生命像过电影版回放了一遍。 相对魏淑芳,紧挨黄伟而站的李萱则刚好相反,她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如杀猪般的声音响彻全场。台上的白雪蓉看不下去了,她起身走到李萱面前,揪起她的头发,左右开弓连着抽了她七八个嘴巴,李萱的干嚎才停止。她身体颤抖,裤裆处渐渐湿了一大片,一股臊黄的尿液顺着她的囚服裤腿流下,和地面上黄伟的血融为一体。 “罪犯5035李萱!”果然,下一个就轮到了她。“原犯投机倒把罪,判刑八年,羁押于团结农场五大队二组,97年5月21日,出工劳动时,受八大队男犯黄伟蛊惑,两犯于叶尔羌河边小树林中欲行不轨之事,被管教民警及时发现并制止。鉴于该犯平时素行良好,兵团监狱管理局和场部研究决定,判决如下!”李萱痛苦地闭上眼睛,仰头看天,不敢接着往下去听。 “罪犯李萱,犯破坏监管秩序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该犯原有两次累计减刑共计一年九个月,因在服刑期间再次犯罪,依法予以撤销,与原刑期相加,余刑七年十个月!依照农场管理办法,即日起将李萱的监管等级升为一级严管,并调整至三大队羁押,本判决立即生效!” 听到这个结果,李萱愣住了,虽然以前的减刑通通被撤销,再加在一起,之前的五年牢几乎算是白坐,不过比起直接被判死刑的黄伟,能保住命就算不错了,她感激涕零,不住地大声忏悔着:“谢谢政府,谢谢农场领导,罪犯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不,不,没有下次,没有下次!”直到李萱被武警带下公审台,都一直重复着这些语无伦次的话。 “罪犯8424周承钢!” “等等!” 王场长正欲继续宣判,却突然被一个女声打断了,声音的来源竟是前方被武警按着的魏淑芳!还没等他说话,白雪蓉又刷的一下站起来,嘟囔了一句:“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她箭步冲到魏淑芳面前,抬手就是一个嘴巴:“说什么?”魏淑芳抬起头,用火热的眼神紧盯着她,白雪蓉更是生气,又一个嘴巴抽上去:“小浪蹄子,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魏淑芳嘴角流出血来,她吐出一口唾沫,一颗洁白的牙齿也随着唾沫落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对白雪蓉说:“教导员,你听我说完再打也不迟。”白雪蓉狠狠地揪起她的头发,正想抽她第三个嘴巴的时候,台上的王场长发话了:“蓉教,你先等等,处理决定都是有理有据的,我们要让罪犯心服口服,先听听看她想说什么。”白雪蓉才不依不饶的放手,回到台上就座。 “报告政府,我听了刚才的判决,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8424周承钢和我的事,跟另外两名罪犯不一样。”魏淑芳的声音很小,但语气又很是坚定,她这种态度连身旁的周承钢也是第一次见到,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魏淑芳,不知道她接下来还想说什么。“第一,我和周承钢搭伙快两年了,他从来就没碰过我身子,我入监检查的结果是处女,现在依然是处女,不信的话,可以对我进行妇检。”听到她这么说,台上台下都是一片哗然,犯人堆里开始躁动,不少人都窃窃私语起来:“是啊,的确有些过分了,郎情妾意,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是耍流氓呢?”见局势有些控制不住,各大队的管教连忙纷纷下场,用警棍一个个让他们停下。 “第二,周承钢今年二十二岁,我二十岁,我们两个都是未婚,也符合法定结婚年龄,据我所知,只有在外面有家室的人,才算得上是乱搞男女关系吧。我们是真心相爱,今天,不管政府要给我们什么判决结果我都接受,但我有一个请求,公审结束后,请批准我和周承钢登记结婚!”她转过头,火热的眼神又对准了周承钢:“钢哥,这个想法是我在你还没有醒来的时候才决定的,我不犹豫了,不管将来怎么样,我这辈子都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是坐一辈子牢,甚至一起被判死刑我也认了,现在,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愿意娶我吗?” 周承钢再一次愣住了,他之前曾经从李萱那里打听过魏淑芳对自己的态度,一直想着如何与魏淑芳正式告白,苦于没有机会和场合,没想到今天竟然被她反客为主了。他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点了半天头,身体里才憋出一股劲来,用自己平生最大的力气喊出那三个字:“我愿意!”随着这一声的喊出,台下本来蹲的好好的上千名劳改犯顿时山呼海啸起来,纷纷起身欢呼起哄,“让他们结婚!”“太过分了,犯人也是人啊!”阵阵喝骂声中,有几个胆大的犯人竟然脱下自己的囚帽和囚鞋扔上公审台,一只鞋差点砸中王场长。“想造反啊?都给我蹲下!快联系驻场武警大队,犯人要暴动!”马长青怒吼一声,他抽出腰间的手枪,朝天开了一枪,不想却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几乎所有的犯人的情绪都变得更加激动,和场下各大队的管教民警扭打在一起。公审台上除了相视而笑,似乎这一切都和他们无关的周承钢和魏淑芳之外,其余的农场领导脸上的表情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王场长气急败坏地说道:“散会,把犯人先押回去!”随后率先退场,后续赶来的武警控制了局面,幸好事件没有闹大,只有十几名犯人受了轻伤。 第五章 受尽折辱终成囚侣 周承钢和魏淑芳没有被带回原来的监室地窝子,也没有回到之前的铁笼,而是被松绑后换上土铐和重镣,分别关在相邻的两间地牢之中。那地牢原本是储藏冬菜使用的地窖,容积仅一米见方,一米七左右高度,里面空间极为狭窄,两个人的手铐又被锁在地牢顶部的栅栏门上,周承钢蜷缩着身子,坐不下站不直,而个子瘦小的魏淑芳为了让手铐不勒手,只能踮脚站着。这一次两个人的嘴里都被堵上了胡萝卜,没办法说话,但知道对方就在自己身边,只好不停的扯动自己身上的镣铐发出声响,对方也用相同的方式回应。 农场场部,王场长正在和各大队的负责人开紧急碰头会。“阿娘斯气,成何体统!我们居然让犯人给耍了!”马长青一边骂着脏话,一边不断揪着自己的头发,他一生气就喜欢用自己的头发出气。“马大队,肚子不要涨(不要生气),没出大事,我们这身警服就算保住了,接下来还是商量商量怎么处理周承钢和魏淑芳这两个犯人的问题。”王场长虽然也很后怕,但身为农场最高领导,他这个时候可不能乱了阵脚。 “场长,白天的会开到一半就停了,我有个问题,原来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两个犯人?”发话的是三大队的大队长石文潇。“这两个的事情轻很多,本来是周承钢加刑一年,魏淑芳严管三个月,我把顺序搞错了,想先判重的再说轻的,给这帮犯人一个深刻的警示,没想到居然惹出来这么多麻烦。”王场长叹了一口气。“现在后悔也晚了,犯人的情绪目前普遍亢奋,再按原来的方案走,只怕会引出更多的抗改现象。” “我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石文潇说。“啊呀,我的石大队,都这时候了还卖什么关子啊?快说吧!”马长青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毕竟出事的两个男犯都是他管辖,最主要的是还当场毙了黄伟,他连解释和补救的机会都没有,犯人们一致认为对这几人的判罚明显偏重,目前就数他的八大队秩序最乱。 “原来我在兵团监狱管理局法制科的时候,大家经常会说一句话,叫做‘法无禁止即可为’,依我看,魏淑芳的结婚要求确实不为过,只要他们两个自己愿意,农场这边是不是可以特事特办一下?我觉得可以有效的舒缓目前的高压状态。”石文潇慢条斯理的说。 “等等,石大队,按你这么一说,他妈的犯人搞破鞋还有功了?这样做,以后怕不是很多犯人会效仿,这个口子不能开!”白雪蓉第一个反对,她脑子一向灵活,奇特的想法多,之前让犯人“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主意就是她出的,结果现在捅出了篓子。 “蓉教,你听我说完,你我都是女人,公审的时候,魏淑芳的话你也听见了,确实是合情合理,我也没说直接就答应他们打结婚证,至少,要先考验他们几天,需要让他们证明是真心的,而不是一时冲动或逃避责罚。” “不失为一个办法,犯人结婚的口子可以开,但也决不能很容易的开。”王场长打了几句官腔。“现在来看,罚肯定是罚不了了,先在菜窖里关几天,再上点手段,收拾一下他们的心气,如果真像石大队所说,这俩犯人的经历说得过去,那就让他们结婚也无妨,没准还能树立一对改造典型呢!”面对目前农场整个的混乱局面,王场长自己也无法收拾这个烂摊子,只好采纳了石文潇的建议。 “场长,‘上手段’就让我来吧,毕竟这事要是深究起来,最大的责任还在我这。”白雪蓉老脸一红,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申请将功折罪。 “那好,这事就交给蓉教处理,如果问题圆满解决的话,过后场里会优先考虑一下你‘扶正’的事情,你这个教导员也挂了四五年了吧?”王场长状似随意的说着,但在白雪蓉听来却如天籁之音,五大队原来的大队长高升之后,她一直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变成‘白大队’,所以变着花样在领导面前表现,可惜却总是事与愿违。忽然听到领导提这个,她大喜过望,拍着胸脯保证:“请场长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农场领导的期望,如果这次我搞不定,那这个教导员我也不要了,我说到做到!” “好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先都去忙吧,最近几天一定要多注意各大队犯人的情绪变化,最大限度发挥好组长制,四犯和互监组的作用,一旦有特殊情况要尽快,及时向我报告,散会!” “魏淑芳,提审!”两名女狱警没费什么力,就像拎小鸡一样把魏淑芳拎出地牢,她蹒跚着,一步一步慢慢挪去审讯室,她这副脚镣是自己平生戴过最重的一副,中间不是铁链,而是由五个巨大的铁坨组成,全重二十斤,本来是给男犯戴的,不过以她的体重,就算加上脚镣的重量,加在一起也不过一百斤出头,狱警见她走的太慢,索性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双脚离地,一直拖到审讯室,重镣在沙地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自从“下队”之后,魏淑芳还是第一次被铐上审讯椅,屁股下铁板冰冷的触感依然让她遍体生寒。对面雪亮的台灯下坐着白雪蓉。 “5091魏淑芳!” “到!” “这几天感觉怎么样啊?”白雪蓉的语气里带着轻蔑,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报告政府,感觉不是很好过。”魏淑芳想,反正自己都已经勇敢一次了,倒不如不卑不亢到底。 “呵,你倒是实话实说,希望你接下来的话也都是实话。”白雪蓉也被她气笑了,毕竟魏淑芳平时看着逆来顺受的,经历大事的时候竟也能爆发出如此倔强的样子。 “说说吧,你和周承钢的事。” “我们就是一起搭伙做事的时候,他救过我一命,后来聊天才发现我们都是上海人,年纪和刑期也都差不多,就这么认识了。我们是处朋友,不是耍流氓!”魏淑芳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和周承钢认识的过程和发生的事都捡重要的说了出来。 “你知不知道,男女囚交往过密,也属于违反监规的行为?” “报告政府,罪犯知道,但罪犯之前没谈过恋爱,也知道男女交往是人之常情,犯人也是人,也有天性,我对钢哥是真心的,我也相信,钢哥对我也是一样。”魏淑芳隐约听到隔壁的审讯室也有声音传出,似乎是周承钢在同时接受提审,她的态度更加斩钉截铁。 白雪蓉没有正面答复魏淑芳的表态,而是又问了些细节,时不时还跑出去和隔壁审讯室的警察通气,魏淑芳更加坚定了隔壁受审的就是周承钢。果然,当自己被押出去时,她看到马长青带着周承钢同时走出来,二人对视,她刚问了一句:“钢哥,你怎么样,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没等周承钢回答,马长青便用力推了他一把催他快走,当周承钢经过她身边时,魏淑芳听到他用很小的声音说:“小芳,我没事,我说的都是实话,要挺住。” 提审后,两人又被分别拉回地牢关押,到了晚上,他们的身边不断有蚊虫叮咬,双手又被铐在头顶的铁栏上,根本无法驱赶。魏淑芳听到隔壁不断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周承钢在用镣铐给她发信号鼓励她,身处如此的恶劣环境下,她根本无心睡眠,两个人就这样用镣铐的声音交流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两人终于被带出地牢,取下堵嘴的胡萝卜,换成背铐趴在地上。有人把一碗稀粥和一个小馒头摆在魏淑芳面前,她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了,又在地牢里踮脚站了一夜,此刻已是全身发软脱力的状态,根本无力去够到身前的食物。这时,只听一旁的周承钢用坚定且充满爱意的语气对她说:“小芳,加油,我们已经挺到现在了,一定要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面对接下来的事情!”,她才强打精神,勉强撑着身体跪起来。 由于两人的双手都被铐在背后,他们只能俯下身去,用狗一样的姿势伸长舌头去舔食碗里的粥,发给他们的馒头仅有小孩拳头大小,又很硬,一直在地上滚来滚去吃不到,沾满了尘土。这时,上工的时间到了,不知是几大队的狱警押着一队犯人从他们身边走过,魏淑芳隐约有听到一些小声的对话,嘲笑的语气来自狱警,中间夹杂着犯人的窃窃私语。她无心去琢磨那些话的内容,只是专心和地上翻滚的馒头作斗争,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现在的样子竟像只母狗一样。 或许是看守的武警嫌他们吃饭太慢,索性将馒头一脚一个踩扁,又狠狠塞进二人的嘴里,随后粗暴地将两个人拉到了伐木场,捆在两棵相邻的红柳树下。两人的嘴里还塞着那块馒头,吞不下又不敢吐出来,毕竟在监狱里,浪费粮食是绝对不允许的。白雪蓉手持扩音喇叭,一边对被绑在树上的周承钢和魏淑芳指指点点,一边训斥着正在干活的男女犯人们:“看好了,这就是违反农场规定,破坏监管和劳动秩序的下场!他们虽然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警告你们,如果再出现男女犯人之间借劳动机会做出不轨之事的,一定严惩不贷!”听了这话,周承钢和魏淑芳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她搞的鬼,但身为劳改犯,他们却没有反抗和申辩的余地,只是一直保持着深情对视,用眼神鼓励着对方。 新疆五月的阳光颇为毒辣,两人很快就被晒得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魏淑芳忽然被一盆冷水泼醒,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竟已经到了中午放饭的时间。看守松开二人身上的绑绳,从树上解开,魏淑芳发现除了上身的囚服之外,自己的裤裆也湿湿的,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失禁了。劳动号送来两份饭菜,却又被白雪蓉端走了一份:“魏淑芳,你不是说你和周承钢是真心相爱吗?依我看,你们两个吃一份饭就够了,我倒是想知道,你们两个究竟是谁更爱谁。”魏淑芳心中暗喜,正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证明他们是两情相悦,此时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秀恩爱的机会。周承钢也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是一道送分题,他趁着自己的双手暂时没有被束缚的机会,抢先魏淑芳一步想要端起地上的塑料餐盆,却被武警踩住他脚镣中间的铁链,她慢条斯理的开了口:“你们两个,只有一个人能吃上饭,另一个就只能饿着,想好了再决定。” “给我老婆吃!”周承钢丝毫不犹豫的做出了回答。 “那我就偏不给她,犯人的要求哪是那么容易就满足的。”白雪蓉露出一个狡黠的坏笑。 “那我吃!”周承钢心一横,想着先把饭拿到手再说。 “呵呵,看来你也没有那么爱她啊,魏淑芳,你错付了!” 白雪蓉哈哈大笑着,把塑料餐盆放在两个人中间,两人身后各有一名狱警踩着他们的脚镣,饭菜虽然近在咫尺,却无法拿到。 “你们到底谁吃?”白雪蓉又问了一遍。 “给她吃!”周承钢已经急的红了眼,咬牙切齿地回答。 “魏淑芳,他说给你吃,你舍得让你心爱的男人饿肚子吗?”白雪蓉又转过头来问魏淑芳。 “我舍不得!”魏淑芳知道,白雪蓉在农场呆久了,虽是狱警领导,心里的想法却越来越变态,她一贯有拿犯人取乐的爱好,没想到今天竟用在了自己身上,她琢磨不透对方的目的,只有如实回答。 “舍不得你就别吃了,抬起头来,跪好了喂你老公吃!”白雪蓉命令手下将魏淑芳架起来跪着,把饭盆放在她手上,让她喂给周承钢。 “周承钢,你吃得下吗?”魏淑芳刚拿起勺子,想要把饭喂给周承钢时,白雪蓉讨厌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政府,还是把饭给我老婆吃吧,她比我更容易饿!”周承钢的眼眶已经湿润,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竟被一份饭逼的几乎流下泪来! “那你也别吃了,你们两个都跪着在这看好了!”白雪蓉似乎乐在其中,让狱警夺下魏淑芳手上的饭盆,重新放在两人中间,继续捉弄着他们。 “周承钢,你还饿吗?”两个人静静的凝视着对方,中间放着那份饭。过了十几分钟,白雪蓉拿起扩音喇叭,冲着周承钢的耳朵大声的问了一句。 “报告政府,我饿!”周承钢也捉摸不透她的心理,他知道,现在无论自己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魏淑芳,你呢?”白雪蓉没有回答他,却转过头再去问跪在另一边的魏淑芳。 “报告政府,我也饿。”魏淑芳小声的回答。 “看来你是真饿了,说话的声音都这么小。大点声,再说一遍,我听不见!”白雪蓉加大了音量,这时,很多已经吃完饭的男女犯人都被这边的声音吸引,围观过来看热闹。 “我饿,我好饿!”魏淑芳又说了一遍。 “听不见,再说!” “我饿,我好饿!” “哪里饿?” “报告政府,肚子饿!” 白雪蓉连着问了十几遍,魏淑芳终于明白,她想听到的回答绝不是这个,被管教了这么多年,她很清楚这位领导的脾气,看来,自己不做出点牺牲是不行了,她涨红了脸,心中似是斗争了很久,终于心一横,说出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答案。 “我下面饿……” “哦?原来不是肚子饿,是下面饿,那就撅起屁股,让你老公来填满你好不好?”白雪蓉的回答也十分露骨,围观的犯人堆里发出一阵哄笑,大家在高强度的劳动中都压抑久了,突然上演这一出好戏,不仅让白雪蓉过了一把变态瘾,很多犯人的内心也是变态的,他们无疑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想吃吗?”白雪蓉当然没有让两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交合,她指着地上的饭盆,又转身来问周承钢。 “报告政府,想吃。”周承钢现在有种冲动,想要跳起来给这贱女人一拳,但自己显然做不到,只能压抑着情绪回答。 “我说的不是吃饭,是吃屎!有屎你吃不吃?”白雪蓉放肆地大笑着。 “我吃!我太饿了,吃屎也可以!”周承钢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无非是出丑而已,面子掉在地上又能怎样呢?生存下去,才有未来! “呸,臭劳改犯,给我跪好了!”白雪蓉朝周承钢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又转身去问魏淑芳:“你呢,你饿吗?你看看他,连屎都想吃,你还那么喜欢他!” “我也愿意,他不嫌弃我,我也不会嫌弃他!”魏淑芳抬起头,倔强地看着白雪蓉。 “你们两个还真是天生一对啊,一样的恶心!哈哈哈!”白雪蓉手持喇叭,继续放肆的大笑着。 “求求你们,让她吃饭吧!”周承钢的话里已经带了哭腔。 “那你打她。”白雪蓉轻蔑的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什么?”周承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叫你打她!8424周承钢,执行命令!”身后的狱警放开了周承钢的脚镣,他双膝跪地,一步步蹭到魏淑芳面前,先伸出手擦了擦她眼中流下的眼泪,却把她本来就沾满尘土的脸弄得像个小花猫一样。“小芳,你忍一忍,我不会用力的,一会就让你吃饭!”周承钢用极小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悄悄对魏淑芳说。 周承钢像演戏一样打了魏淑芳几个耳光,白雪蓉看不下去,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又抽出警棍劈头盖脸的抽打着他,嘴里还骂着:“妈的,小兔崽子敢耍老娘?要这样打,这样打!” “政府,求求你们,放过我老公吧,我打我自己还不行吗!”魏淑芳用力抽打着自己的脸,不一会,她的脸颊就变得又红又肿。 “不要,老婆,你不要打自己,让他们打我!只要能让管教高兴,你能吃上饭,我怎么样都可以!”周承钢被打的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边大叫着。 “你们停手吧!周承钢,你现在给我跪好了,然后围着魏淑芳转圈,每到她屁股的位置都要亲一口,动作标准,我就让她吃饭。”白雪蓉又提出了一个变态的要求,一旁围观的看守和犯人们的起哄声音更大了。 周承钢只好照做,当他爬到魏淑芳面前时,她抽泣着伸出手摸了摸周承钢的头,周承钢也伸手帮她抹着泪。每爬一圈,两个人都会用极小的声音简短交流: “老公,你还好吗?疼不疼” “老婆,我能承受,你呢?脸疼不疼,打自己那么用力,多傻。” “我们要坚持住,一会就能吃饭了!” 或许白雪蓉也想不出还能搞出什么更多的花样,她看了看表,午休时间也快结束了,于是命令看守驱散了围观的犯人,让周承钢停下来,拿着饭盆喂魏淑芳吃饭。 魏淑芳只吃了几口饭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她一边抗拒着周承钢的继续喂饭,一边违心地说道:“钢哥,你也吃点吧!我饭量其实很小的。”周承钢也知道她在说谎,饿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只吃几口就够。“我不饿!之前在菜窖里休息的很好,我知道你比我累的多,小芳,你就都吃了吧!剩下这点给我吃下去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说着,他又舀了一勺饭送到魏淑芳嘴边,但魏淑芳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吃了。 围观的犯人们看到这种情景,很多人都按捺不住,想要把自己的饭菜送给二人吃,白雪蓉却命令看守的武警拦住他们,不让他们靠近。“我看今天谁敢多给他们一口饭吃?受罚是他们自找的,饭怎么分配也让他们两个自己决定,饿两天死不了人!”在看守狱警的虎视眈眈之下,犯人们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最终,周承钢还是强行把那份饭全部喂给了魏淑芳,两人都知道,如果一人一半的话,反倒谁也吃不饱,魏淑芳也怕再不吃,白雪蓉会把剩下的饭直接收走,她再不敢过多推让了,只好把饭吃完。下午,两人又被关回地牢,换成原来的姿势铐着,只不过这次没有再被堵住嘴。 “老公,对不起,害你没有吃上饭。”魏淑芳心存愧疚,但还是关心着周承钢。 地牢那边的周承钢依然是满不在乎:“老婆,你吃饱了就行,我身体好,胳膊也长,累的时候还能蹲一会,你可是要一直抬着脚站着,不吃饱怎么站得住!”这还是自魏淑芳表白之后两个人第一次有机会安静的聊天,他们也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对方的称呼。 “你也挺傻的,喂我吃饭的时候我看有块土豆掉在地上了,你还捡起来吃,别让自己生病啊!” “挨了这么多打才换来的,怎么能浪费!老婆你还说我呢,看你打自己的时候那么用力,估计脸要肿几天了,你知不知道我多心疼。” “老公,我也心疼你啊!吃不上饭,还被他们打……”说着说着,魏淑芳又一次哭到泣不成声。 这天晚上,天上忽然下起雨来,而且越来越大,雨水奔涌着流入两人所在的地牢,周承钢发现里面的积水正在飞速上涨,没多久就已经从刚过脚腕到达了腰部的高度。他连忙问魏淑芳:“老婆,你那边怎么样?水有多少?”魏淑芳惊慌失措的声音传过来:“到胸口了,好像马上过脖子!老公,我好怕!”周承钢也急了,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着:“管教!班长!快来人啊,救救我老婆,她快要被淹死了!”可是却没有人回应他,原本地牢外应该有武警值班,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也回去偷懒了,一时间竟没有人发现这里的危险境况。水位越来越高,那边的魏淑芳也不知何时停止了呼救,只有隐约传来的镣铐声响,周承钢口鼻紧贴着地牢顶的铁栏,一刻不停的呼救。又过了一会,几名武警才姗姗来迟,把二人拖出地牢,周承钢看到魏淑芳已经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他很想上前去查看一下情况,无奈被武警紧紧的抓着,只有连声呼叫:“小芳!老婆!你醒醒,不要吓我!你要是先走了,我也不活了!”魏淑芳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武警们不顾周承钢的挣扎,用枪托和警棍将他一顿劈头盖脸的毒打之后,拖去了另一个方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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